,高圆走进来,替她收了打翻的茶盏,瞧着她困倦的面色,轻声劝道:“大人莫要忧愁了,咱们高氏族里断是不敢那般猖狂的。”
高云衢叹气:“富者田连阡陌,贫者无立锥之地。这又哪是一家一族的自我约束能止住的呢?清丈并没有错,只是这时机不够好罢了。”
“既然大人也是认可清丈的,又为何不能与小娘子联手呢?”高圆又问,她并不完全知晓她与方鉴之间出了什么问题,但她却见过高云衢自苦,心疼万分。
高云衢笑了笑,涩声道:“不能了,我与她早便分道扬镳了。更何况,她家在她中举之前不过几亩薄田,而我高家呢?哪怕是祖父再叁管束,高氏难道就不是那富者了吗?”
高圆叹了口气,退了下去,留高云衢自己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这天夜里,高云衢久违地梦见了方鉴。小小的少年乖巧地窝在她怀里,听她讲古说今,讲累了,她便拥着方鉴安静地坐着,方鉴的身躯火热,叫她也生了暖意。画面一转,她又到了榻上,方鉴赤着身子,红着眼睛,坐在她的胯上,扭动着腰肢,与她相蹭,那模样美得人意乱神迷。再一转,她侧躺在榻上,将方鉴抱在怀里,赤裸的身躯相贴,云雨初歇的气息围绕着彼此,安心又柔软。
然后她醒了。从睡梦中惊醒,本就难受得紧,她大口喘着气,回想梦里的点滴。
高云衢,是你亲手推开了她,自己做的选择,便不要后悔。
她这般对自己说。
但她再也睡不着,坐起来点亮了灯。夜色正深,四野俱静,她在屋中独坐了一会儿,终是长叹了一口气。
她站起来,走过去轻敲了敲门扉,而后推开了那扇门。门的那一边是原先方鉴的屋子。高圆一直有安排人在打扫,倒也干净。高云衢躺上了原属于方鉴的床榻。
这张榻比她自己的要小一些,明知被褥都已换洗了几轮,但高云衢仍觉得仿佛还有一丝一缕属于方鉴的气息。
她躺在那里,复盘方鉴最近的行事,猜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,是持之以恒地上奏?还是掀出一个与此相关的案子?或者说游说范相?
她们好似仍如曾经那般坐在棋盘两边对弈,只不过现在的棋盘是偌大的朝堂,而高云衢也不再能够游刃有余地指导方鉴,她们的这局棋,步步杀机,处处有劫,两边都是杀红了眼,非要分出个输赢。
高云衢几乎要算到方鉴的下一步落子了,但当方鉴揭开谜底时,她仍感到意料之外的眩晕。
“……登州胡氏拥田叁万亩,匿藏隐户八千余……登州百姓苦兼并久矣……臣请彻查!”方鉴的话掷地有声,堂下哗然。
卫杞不敢置信:“多……多少?叁万亩?”
登州胡氏是刑部侍郎胡大有的家族。胡大有当即出班跪地:“臣有罪!”
卫杞指着他,半晌说不出话,满腔皆是怒火,这是与她从年少时一同走过来要共创盛世的亲信臣子:“是真的吗?”
“陛下恕罪……臣……臣久不在家中……对族人管束不当……臣也不知……”胡大有埋下头颅,战战兢兢。
卫杞大怒,指了指这满堂臣子,怒极甩袖而去。
高云衢亦是气到晕厥,胡大有那日在她家中说那些话,她本以为不过是个还来得及转圜的小数字,没想到,没想到……
胡大有急得满头汗,就差跪到高云衢脚下:“履霜,你救救我吧……”
高云衢怒道:“你疯了不成?那点田比得上你这身冠戴吗?”
胡大有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,叫她训得抬不起头,好半晌才道:“我家不是嫡支,哪管得住啊,说他们几句,还要说我不为家族着想,说旁人家如何如何,我……我也有难处。”
高云衢看着她,忽地想起今日散朝时方鉴眼中的笑意,不对,这不对,若是族中之事,胡大有最多不过是个治家不严,不可能伤筋动骨,若能主动清丈,怕不是还能在陛下那里落个好。方鉴怎么会行这为人作嫁的事。
她想了想,厉声喝道:“你是不是还有事瞒我?你自己的事!”
“什……什么?”胡大有犹豫了片刻。
高云衢一看就懂了,猛地一拍桌,怒斥道:“说清楚!这会儿了还瞒什么?”
胡大有眼一闭,开口道:“他们在民间放贷,还不上贷便收人田地,以此谋利。好处……给我送了……”
高云衢气了个仰倒,指着她发抖:“还有什么?”
“在丰州为太守时,我收了一些……”胡大有难以启齿,她完全不敢看高云衢的眼睛。
“多少?”
胡大有报了一个让高云衢颓唐的数字。
高云衢无力地道:“去向陛下负荆请罪吧,全都吐出来,还能有一线生机。”
“履霜?”
“还不明白吗?方鉴这只是第一道攻击,很快就有下一道折子参你包庇,再翻出你收受贿赂……一环扣一环,把陛下的怒火加到满,到时候你还指望陛下记得年少时那点情谊?”高云衢叹气,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。
胡大有与她同是陛下一手拔擢起来的,与陛下一路风清的盟约,她也是有一份的。她们的成名战是联手弹劾当时的吏部尚书郭松卖官鬻爵。那时候的胡大有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,最是看不惯贪污受贿,她们在一处商议如何写折子,“豺狼当道,击逐宜先”的句子便是她提的。怎么十余年过去,眼眸明亮的少年就成了那当道的豺狼呢?
方鉴的攻势并没有那么快,第二日的早朝风平浪静。下朝的时候,高云衢叫住了方鉴。
“方大人,今日下值,可否赏脸赴在下的约?在下在繁楼定好了雅间静候。”
方鉴看着她,她一如平常,温婉有礼,词句客套疏离,句句都符合她们形同陌路的身份。方鉴勾了勾嘴角,应道:“好。”
高云衢在樊楼没有等很久,方鉴来得很快。屋里只有她们两人,她们相对而坐,能看清彼此脸上每一个表情。
方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,向高云衢举了举,一口喝尽,开口道:“高大人请我来是想问胡侍郎的事?”
高云衢亦满了一杯,一口饮尽,给她亮了亮杯底,她酒量浅,喝得猛了面上有些泛红,缓了片刻,开口道:“是,也不是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若我猜得没错,你手上应该还有胡大有其他更为致命的东西,等着放出来要她的命?”高云衢摩挲着酒盏,看向方鉴。
方鉴笑了笑:“不愧是大人。”
“你想借此案掀起陛下对兼并的重视?你知道这会得罪多少人吗?”熟悉的名字停在嘴边,叫高云衢吞了回去,换了另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,“临深,你要走到哪里去呢?”
方鉴饮尽了一杯:“到哪里去?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。到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去。这不是大人您想要的吗?”
“……”高云衢不说话了,她其实比谁都知道方鉴的目的地在哪里,因为那也是她的终点。但她们注定走不到一条路上,甚至要因着同样的目标而打得头破血流。
“大人问完了,轮到我了。”方鉴又饮了一杯,眼眸蒙了一层浅浅的雾,却仍很亮堂,“若我没有猜错,大人是为胡侍郎来的?求我松一松手,给她一条生路?”她加重了“求”的音节。
“……”高云衢说不出口。她是何等地自践,上赶着来求自己的政敌放过,还是说她仍想方鉴念着她们那点旧情?分明是她有负于方鉴啊,她有什么资格?
方鉴笑了,倒空了酒壶,端着酒盏,站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