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战
甫一开始动笔,关素衣就停不下来了,只好给木沐绑了一个小沙袋,让他坐在旁边练字。木沐十分乖巧,既不吵也不闹,到了饭点还会敦促姐姐去用膳,生怕她累坏身体。
关老爷子和关父起初并不放心,跑到书房看了几回,才读完第一页文稿就再也没来打搅她。
「虽然心思有些偏了,但学识却大为进益。好!」关老爷子捋捋鬍鬚,表情欣慰。关父则摇头苦笑,不发一言。女儿哪里是心思走偏那般简单?她眼看就要跳进火坑里去了!
关素衣写了足足半月才停笔,将文稿检查一番,稍加润色,然后誊抄数份,让金子拿去文榜粘贴。
「小姐,不另外叫人誊抄,直接贴您的手稿吗?您的字迹全燕京的文人都认识,若是宣扬出去,您可就大大出名了!」金子指着落款,提点道,「因为先前那篇《民之法》,逆旅舍人备受百姓推崇,言及才华不在徐广志之下。待大伙儿得知逆旅舍人就是您,怕是会惹来诸多非议。」
「贴吧,我就是逆旅舍人,逆旅舍人就是我,旁人爱说不说。」关素衣洗掉指尖的墨迹,漫不经心地道。
金子得了准话,这才怀揣文稿而去,买通看守公榜的侍卫,将主子的文章贴上去,不过片刻就引来大批人驻足围观。
「我没看错吧?这竟是逆旅舍人的大作?快快快,快去书肆买纸笔,把它誊抄下来!」只看清落款,还未浏览全文,就有学者着急忙慌地跑去购买纸笔。然而还有更多人留下来,起初心怀疑虑,后来如痴如醉。
该文果然秉承了《民之法》的遗风,继续与徐广志作对。开篇第一句便直斥徐广志以一己私论註解圣人之言,犯了大忌,强把自己的学术观点引入天下学子脑海,令他们迷失文道;接下来一一点明他所有疏漏之处,用渊博的学识加以考证。
时人都知道逆旅舍人拥有深厚的史学功底,她对儒学典籍的註解严格遵循了「以经释经」的原则,甚少掺杂个人观点,但有迷惑之处,便恳求诸位鸿儒或学子加以指正。她欢迎全天下人对她的文章进行批驳,还说唯有如此,才是最严谨的学习态度,而非一家之言成风,以至于圣人之德减之又减,终至消弭。
结语时,她一针见血地指出——徐广志并非在註解儒学典籍,而是藉儒学典籍註解自己的思想。倘若《子集註释》经久流传,后人学到的便不再是孔孟之思,而是徐氏之思,领会的也非圣人之言,而是徐氏之言。徐氏妄图篡圣位,改圣言,博「天下师」之誉,实乃沽名钓誉!
最后又着重点明,科举乃皇上一力推行,诸位学子若有幸高中,应为天子门生,投效天子座下,而非旁人。
说是一篇文章,实则字数足以立书,因逆旅舍人文名极盛,围观者先就把她摆放在与徐广志齐平的地位,并不会产生多余的质疑。待全文看完,果然荡气迴肠,寓意深远,无论回味多少次,还是觉得难解其中真味。
消息一传十十传百,很快就有学子跑来围观,寒门学子还未开腔,世家子弟就已拊掌叫好,讚叹连连。他们出身尊贵,自然打小就延请名师,且个个都是当世巨擘,若要註解儒家典籍,谁敢越过他们?但徐广志偏偏逾越了,还连发文章标榜自己,贬低旁人,叫他们如何不恨?
他把批判自己的人形容为「蜀犬吠日,吴牛喘月」,诸位文坛巨擘自持清高,便也不好与他计较;此时再想着书,又怕被嘲讽为拾人牙慧,于是都保持了缄默。如今逆旅舍人首先将矛头指向徐广志,还邀请天下文士共同批驳自己的文章,以便更深入更全面地探讨圣人之言,这等于给高高在上的巨擘们架好梯子,此时还不顺着下来,又待何时?
看罢文章,诸位名宿文思泉涌,立即就把自己最精妙的学术观点总结出来,张贴出去,当然也不忘驳斥徐广志一番。他虽然儒学功底很厚,但心性太过功利,对儒家典籍的註解果如逆旅舍人描述的那般,大多是自己的思想披上了圣人言的外衣,经不起推敲。
越来越多的鸿儒加入文战,互相驳斥,互相交流,互相点评,把儒学典籍註解得全面而又透彻,叫学子们看得酣畅淋漓,不舍离去。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,在这贴满锦绣文章的墙壁前站一刻钟,也比苦读十年更有用。
待徐广志收到消息赶来时,他的《子集註释》早已被众位巨擘批得体无完肤,其中许多错漏低级得令人发笑。他顾不上一一阅览,找到逆旅舍人的文章飞快默读,看到最后一句,差点喷出一口鲜血。
批驳学术观点他不怕,回去还能撰文驳回来,但暗指他篡圣位,改圣言,摆明是要断他文路;又点明他结党营私,与天子争夺门生,这却是诛心之语,足够令徐家满门抄斩!逆旅舍人好狠毒的心思!当真是下笔如刀,赶尽杀绝!
徐广志头晕眼花,摇摇欲坠,所幸徐雅言及时扶了一把,才没瘫软在地。季承悦正巧就在附近,连忙走上来帮忙,又命仆役去套马车,送徐翁归家。瞥见徐雅言求助的目光,他心中大感为难,脸色不由阴沉下来。
全魏国的鸿儒巨擘齐齐撰文註解儒家典籍,这简直是百年难遇的盛事,连敝帚自珍的恩师云翁都一连发了五篇文章,极其详尽地阐述了他的学术观点,若此时离开,便等于中途逃课,在文道上恐怕会落后旁人一大截,让他如何能够甘心?
好在徐雅言看出他的为难,未再央求他亲自送人。等待马车驶来的间隙,她目光在逆旅舍人的文稿上流连,忽然惊叫起来,「这,这是关素衣的字迹!逆旅舍人是关素衣!」
「怎会?」季承悦反射性地摇头,再去细看,终至无言,然后一层一层羞红面颊,竟是无地自容。就在半月之前,他还说关小姐见识短浅,勇气可嘉,却原来真正见识短浅的人是他们才对。她的学识已远超同辈,堪与诸位鸿儒并肩。他怎么有脸对她指手画脚?真是不知者无畏。
关素衣的字早已扬名燕京,此前被她卓然文采与渊博学识吸引,众学子并未留意表象,然而一人道破,便有更多人看出来。行文如刀,言辞犀利的逆旅舍人竟是女子,且还把年长她数十岁的徐翁批驳得体无完肤,那她本人学识该有多高?从几岁起开始读书?关家的教育真是可怕啊!
虽然有人非议逆旅舍人女子的身份,但诸位巨擘的文战还在继续,学子们提笔狂抄,实在没有心思顾及其他。途中逆旅舍人又接连发表了两篇文章,精妙无比的言论惹来多位巨擘探讨批驳,你来我往之间,其深厚的儒学功底已彰显淋漓。
想拿她的性别大做文章的人渐渐歇了心思,专心抄写。
因文战越演越烈,如火如荼,以至于惊动了官府,上头专门派遣侍卫把守文榜,但有哪位巨擘的门生前来张贴新作,必定登记造册。一面墙不够贴,竟又加了好几排木墙,不准任何人随意揭掉。
及至当天傍晚,文战才告一段落,然而此事还没完,等消息酝酿一晚,传得更远,必定还有更多名宿加入,或许外地鸿儒也会派遣疾足送来文稿。这不仅是儒学之战,亦是文名之争,无论是纯粹研习儒术的学者还是醉心宦海的假道学,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。
关素衣发表了三篇文章就沉寂下来,她知道后续文战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,她不过是一块砖,只为了引出美玉,更多鸿儒巨擘将撑起这场盛事。
庭院内星斗漫天,飞花飘零,关父抱着一罐灯油,嘆息道,「一个错眼,你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,所幸你还知道急流勇退,适可而止,叫诸位大家盖过了你的风头。」
「树大招风,我这棵小苗不敢顶受飓风。」关素衣怀里同样抱着一罐灯油,低声道,「文战恐会持续数日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