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圆礼回头望去,那大梁人已没了身影。
章圆礼摸着被撞的肩膀,心道:怎么就和梁人同船了呢,真是晦气。
而后便撂到脑后,爬上了房。
在房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,章圆礼往嘴里丢了颗梅子。
渍梅先甜后酸,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,一入口,章圆礼登时满足地眯起眼睛,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。
可刚端到面前,酒味往鼻里一钻,章圆礼的胃下意识痉挛了一下。
他此病到底因酒而致,伤疤未好,痛自然也还没忘干净。
正犹豫喝还是不喝,就见徐偈从身下走过。
方才大梁人的身影在他心里一闪而逝,他电光火石般生了一个念头。
还不等细想,就已出声叫住了他。
徐偈闻声抬头,见是章圆礼,嘴角登时一扯,“这是病好了?”
屋顶上的章圆礼连忙双手往前一撑,“你过来,有一事需和你说。”
徐偈抱着臂来到檐下,“在这里说就行。”
章圆礼翻了个白眼,往前凑了凑,“船上有梁人。”
“哦?”
“我们两国都与大梁交恶,你身份特殊,小心些总没错。你要在我们晋国出了事,得益的岂不是大梁?”
徐偈见他趴着,一双眼圆溜溜地睁着,煞有介事的,有些可笑。干脆靠近了一撑,翻身上了屋檐。
那乞丐果真一副你上来干嘛的戒备模样。
徐偈见那乞丐身前杯盘俱全,忍不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,他大喇喇一坐,用下巴点了点酒坛子,“嫌自己病好的太快?”
章圆礼原本就纠结喝还是不喝,见徐偈有此一言,干脆把酒坛子往徐偈怀里一推,断了自己的念想。
“给你的。”
“哦?”
章圆礼拧了拧身子,别别扭扭道:“你……照顾我,这个当谢礼,我们就两清了。”
却见徐偈似笑非笑,有嘲弄之意,那星点别扭登时抛到云霄云外,他啧了一声,“我吊你一次,你踹我一脚,你打我下水,害我生病,又给我喂药,现在我又还了一坛子酒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!”
徐偈冷笑道:“奇了怪了,那把我绑床上的人又是谁?”
章圆礼一愣。
徐偈继续道:“你不如这样算,我救你三次,你害我两次,怎么两清?”
章圆礼瞄了徐偈一眼。
“真的是你把我送回客栈的?”
“不然你自己爬过去的?”
章圆礼下意识转了转自己腕间的手串。其实昨日听闻是徐偈将自己送回客栈的,他就看过自己的手串。手串确实有一个新系的小扣,叫一颗木珠藏了个严实,需要拉扯才能看到。那手串此刻就贴着自己的手腕,稍一捻动就能摸到那个小结,说不触动是假的。只是他死鸭子嘴硬,对着徐偈这明码标价清算的架势,肚子里的话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罢了。
徐偈见他扁着嘴,眼珠子往自己这里一瞄就垂了下去,一时有些失笑。自昨日这人主动求和,他就没了再和他计较的打算。不过因他蛮不讲理而顺口反击两句,见他这般局促,便缓了声道:“我得罪你也好,你算计我也罢,既已休战,便已成过去。我不欲再与你争执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
河面忽而起了风。
吹皱了粼粼的河面,吹斜了两岸的垂柳,吹扬了二人的头发。
章圆礼的心,好似一并叫这风吹起了涟漪。一股不肯叫人探明的歉疚,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,悄然漫上了心头。他没再看徐偈,反而低下头,嘴里小声泄出三个字。
“对不起。”
这三个字顺着暖风钻入了徐偈的耳中,徐偈的嘴角,罕见的,带了点和煦的味道,他也学着章圆礼斜靠在船顶的房檐上,感受着江上的微风拂面,给自己到了一碗酒,就着怡人的景致,饮了一口。
“确实好酒。”
见章圆礼不说话,他把渍梅往章圆礼那边一推,“不必耿耿于怀,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,权当有缘吧。”
谁知章圆礼直起身子瞪了他一眼,“谁和你有缘。”
徐偈挑挑眉,理都不理,听着船下摇撸,慢慢饮尽了碗中酒。
十六七少年的情谊确实有些奇妙,这两人前日还喊打喊杀,一副冤家模样,今个并排坐在一处,倒好似也能安然相处片刻。
夕阳悄然西斜,浑圆的红日在长河尽头藏了半个头,徐偈突然起了身。
章圆礼正不知该说点什么,就见徐偈回过了头,扬了扬酒坛,“多谢你的酒。”
而后跳下房檐。
章圆礼见他走了,重新躺回了屋檐。风有些凉了,他盯着半红半紫的天空,将一条小鱼干塞进嘴里,嚼了半天。
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。
这鱼干还有点甜。
他看着水天相接处渐渐沉没的夕阳,望着失了粼光的瑟瑟河面,感受着最后一道余晖逝尽,晦暗逐渐笼罩,莫名的,感受到一丝怅惘。
好似叹息落日,好似惋惜逝水。
当夜,客船驶入荒无人烟的河段,四周黑幢幢的,客船仿若在浓墨间穿行,舱内的灯火渐渐熄了,千里之内再无光亮。
恰逢初一,月黑无光,唯余满天星斗,愈发衬得四周漆黑一片,甚么也看不分明。
章圆礼将满盘的瓜子花生米小鱼干都打扫进肚,往嘴里丢了颗梅子,摸了摸肚子,准备回屋睡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