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这么说的时候,奴良鲤伴就笑了。
“那个时候我可是很帅的, 伊月看了一定能迷上我。”他把土御门伊月揽在怀里, 火光暖融融的铺满身前, 土御门伊月听着半妖低沉的声线讲那些被制造出来的百物语, 不自觉的阖上眼帘, 有了几分睡意。
他没有睡沉, 只是依稀看到了一些画面,金色妖瞳的半妖袖手站在江户的某一处屋顶上,望着歌舞升平的荒唐的蜜柑船。这个画面并没有持续多久, 他被轻轻拍醒,一睁眼,就听到奴良鲤伴对他说道:
“伊月,你看。”
暖色黄光之外是洞中碰来撞去的深蓝水纹, 这些发亮的纹路在结冰的穹顶上荡秋千一样摇晃,有一些白色的小小光点在其中游移。初时似乎没什么特殊之处, 看久了,土御门伊月忽而睁大眼睛。
——是星图。
美丽的星图从水底反射上来, 荡漾在冰洞之中,望着这星图就如同望着远野不下雪的夜空。
奴良鲤伴在他说出这是星图之后, 微一挑眉。
“星图锦原来藏在这里吗。”
他暂时松开手,肩背赤-裸的站起来, 眼睛盯着水底。土御门伊月看着他就觉得冷,往衣服里面缩了缩,开口确认道。
“确实是远野的星图, 我来到这里时特意观察过了。虽然有水光的干扰,没有什么错漏之处。”
半妖于是转向他,“伊月,你在这里等等,我下去一趟。”
奴良鲤伴重新潜入冰水之中,水下星图现世静谧闪烁着,忽而在某一个时刻突兀的熄灭。又过了一会儿,半妖从水里浮起来,撩一把又变得湿漉漉的长发上岸来,一手攥着一样东西,直接给了土御门伊月。他自己身上全湿,也就不再靠近,专心在火堆另一边把自己烤干。
土御门伊月接过那张两个巴掌大小的布帛,缓缓展开,霎时间星光满室,在天顶上不停明灭着。
这便是星图锦,记录着整片远野的星空,这些星还会随着季节时令变动位置,几乎如同活着一般。
“我听远野的妖怪们说,星图锦是与去来同时期的一位占星师的作品。”土御门伊月回想道。
“确切说来,是占星师妻子的作品。”奴良鲤伴纠正。
如果要评选远野风光旖旎之处,那么一定是地上终年不化的冰雪,以及天穹上俯瞰万物的星空。这片星图锦的创造者夫妇,便生活在远野的冰雪上星空下,他们都是人类,却受到妖怪们的尊敬。
占星师观星测命,帮助人类和妖怪躲避灾祸。他会在时令到来的时候,教妖怪们种植作物,欢度节庆,无边的星空就是他理解世界的耳目,他沉浸其中,乃至发下宏愿——
【要将这片繁星临刻下来!】
这并非为了个人私欲,也不是无病而呻的空梦,星的意义没有人比占星师更加了解。繁星并非单纯的发光天体,更是灵力的媒介,天然的法则,他对远野的妖怪首领说,只要有了这幅星图,远野在面对外界入侵时,将能够以神的视角俯瞰战场。
他穷尽心力,从少年到青年,一直在完善这幅星图。群星变幻莫测,轨迹复杂难辨,他已经准备好为之献出一生。
可也许繁星看不得他寂寞。
那一年上弦之月,他应远野首领的邀请参加月夜的晚宴,妖怪们欢呼纵酒。宴酣之时,首领突然抚掌大笑,请占星师抬头,有鹤献舞。
于是占星师抬头,看到了上弦月下,那名身披羽衣乘风而来的鹤妖少女。
白鹤献舞,少女缀在队伍最后,发间白羽犹如月华之弦。她眸光转动,占星师就丢了手中的酒杯,失魂落魄的将酒水洒了一身。
他对她一见钟情。
少女名为月姬,在以长寿闻名的鹤妖一族中,她是最小的一只鹤。月姬之名,其意为月之爱女,是全族对她的万千宠爱。
占星师木呆呆,他捧着花,捧着星,翻过群山去鹤的崖上。月光泠泠,少女坐在一株巨大的龙槐上,犹如龙槐抱着一轮上弦月。
少女就笑了,她从龙槐上跳下来,落进占星师怀里。
他们在一个有星有月的夜晚成婚,远野的首领是他们的证婚人。那一天好多鹤都来了,在星月底下浮游。
月姬也爱繁星,他们携着手走在远野的星空下。天地苍茫,星河无垠,只有他们在慢慢地走。占星师指给月姬那些星,星的名字,星的故事,星的命运。月姬伸出一只翅翼,仿佛要捧星光。
占星师以为她想要,于是跑去陨星的山谷里捡了好多回来。月姬站在他们的小屋的门口,怔怔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。
衣服都扯破了,浑身都带伤,可他还笑着,像个呆子,把好多星星放进她手中。
落下来的星星都丑丑的,可月姬很喜欢。
无星无月的夜晚,远野下着雪,占星师就在小屋里绘制星图,月姬在旁边踩着纺车,她纺出来的布帛上都带着星星。
月姬以为她会这么静静的陪伴占星师直到他变成星星,然后用鹤长久的余生永远铭记,可占星师在一次观星之中,看到了什么般脸色大变。
去来!他紧紧握着月姬的手,我看到去来将会屠城!
月姬最初是茫然的,去来的声名就连妖怪都有所耳闻。那是一个抛却了所有私欲的圣人,值得尊敬的献祭者,任谁都说不出那位大师的半句不是,他的经文拯救了无数苦难中的灵魂。
可她木呆呆的夫君说是,那么就一定是了。
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,黎明时分,占星师坐在窗边小声地叹着气。
月姬,我要去。他的眼神坚定而挣扎,我要去告诉其他人,就算他们不相信我。
何止是不相信!他们分明会愤怒的杀了你啊!
明知最后的结果,月姬最终还是颤抖着拥抱了她的夫君。
我知你要说什么。她说道,依偎在占星师怀里。
若有一人信你,便救一人;若有十人信你,便救十人;就算无人信你,你也无愧于天上繁星与明月,到死都是赤诚的星之子。
占星师走后,月姬捧出那些即将完成的星图,他们本来决定完成之后就去云游四海,看看各地的星都是何种模样,而如今那些事只能在梦中完成了。
纺车吱呀吱呀,完整的星图逐渐浮现于锦帛之上,星光活物一般移动。
月姬哼着鹤族的歌谣,想着她少女时期的龙槐,她如何从龙槐上跳下来落进占星师怀里,她的花嫁与丑丑的落下来的星星,还有远野清澈的镜子一样的星空。
这张锦织完,她捧了星图锦出门去,来到那片冰湖上。
她站在结冰的湖面上,天上地下皆是星光,亘古的星光将她环绕,犹如夫君的臂膀。
她不怨吗?她怨的,她怨到最终都无人来救,人人都信名满世间的大师,不信他夫君从未失手的预言。可她知道她的夫君是爱的,爱这片土地,爱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和妖怪,更爱头顶永恒的星空。
所以她的报复也仅止于此。
她打碎了冰面,沉下去,怀里紧紧抱着那张锦。
从此便是,你我星与月,朝暮相皎洁。
“讽刺的是,占星师和月姬死后没过几日,去来发狂杀人,血流成河。”奴良鲤伴神情淡淡的,他身上都烤干了,于是又蹭回去抱着土御门伊月,微微阖上眼帘,“很多时候我虽然流着人类的血,却不知道人类究竟会怎么做。伊月,如果你预见了一切,你会说出来吗?”
“……我会。”土御门伊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