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他要利用时间让这份愧疚不断发酵,直至扎根,为容淖取信甚至掌控他们铺路。但又担心他们会耽于光阴,把容淖抛在记忆后。
关于容淖这个六公主,宫内宫|外|流言不少。
有笑她毁容无颜,病体残躯,生于富贵无福享;有嫌她出身低微,但侍宠生骄,性情古怪;这两者都浮于表象的,不算紧要。
目光深远之人,往往会嘲她蠢笨短视,脑子不太好使。
明知自己将来会下降策棱兄弟之一,随旗漠北,天高皇帝远,君父不可能时时庇护她。她竟只顾置气,不知趁着年少多多笼络夫婿,为将来归牧蒙古找好倚靠。
如此种种,事关帝女名声,若无皇帝默许,又岂会轻易流传出宫,辗转万人之口。
说到底,又是皇帝在为她来日嫁入漠北后做打算。
皇帝就是要让策棱兄弟乃至所有漠北残部的人,都忽视甚至轻视容淖,认为她病弱蠢笨,是被养废了的公主,纸糊美人灯一个。
——不足为惧,不加设防。
如此才能给容淖可乘之机。
为了皇帝的宏图大志,容淖自幼时起,频入乾清宫,虽从未真切接触过政务,但多年耳濡目染下来,她知庙堂派系之争,也通市井粟米钱贯。
阿哥们是在上书房慕经史子义、辗转六部历练长大的;而她是在乾清宫直面权力阴谋、角逐制衡长大的,诡谋韬略较之阿哥们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她入漠北,和亲事小,揽权为大。
左右都是舍女子安江山的买卖,着实丢人。
“咔嚓——”钧瓷茶盏砸得粉碎。
“放肆!”皇帝被容淖一语中的戳到了肺管子,怒发冲冠,愤指容淖,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,“你在埋怨朕!”
“女儿不敢。”容淖一扯裙裳,把溅到裙角的碎瓷片抖落,慢条斯理道,“从头到尾,我不过是因着策棱兄弟与我重逢后的态度不如预期亲厚,往深处问了一句,若计划横生变故,我与他们如何区分胜负。不曾想,竟惹得阿玛愤怒至此。”
“我记得阿玛曾顺口说过,恐惧到极点是愤怒,无能到无助也是愤怒,怨天怨地怨人。”容淖主动迎上皇帝几欲喷出怒火的双目,不避不躲,“我不知阿玛所怒为何,无法对症下药认错劝慰,便为阿玛讲一件趣事吧,但愿阿玛听后能消消气。”
皇帝怒在心头,哪里愿意听容淖胡扯,气得又要呵斥。
容淖似早料到他的反应,语速飞快,根本不给他插话的余地,“我前几日新收了一个小太监,擅制纸鸢,竟把硬翅与软翅的优点中和了。做出来的纸鸢精美、易起飞、且不讲究风时。好了,阿玛,我讲完了。”
容淖话利落,人更利落。言罢,径直起身行礼,往外走去,“今日午膳阿玛应是对着我用不下去了,女儿先行告退。”
皇帝乃是在前朝后宫都听惯机锋的人,如何能听不出容淖话中大有深意。
什么中和软翅与硬翅的纸鸢,更精美、易起飞——不过是暗指他多年来在策棱兄弟身上下的功夫不够,没有把他二人的恭敬与烈性锻合好,遗留下许多不确定的因素。
只是这‘不讲究风时’,莫非是指大阿哥自作主张安排策棱兄弟入内宫见她,时机不对。
皇帝敛眉盯着湖心亭外那道纤弱背影,怒气被猜疑尽覆。一时间竟分不清,她今日这番做派是当真疑惑,还是变着法、往深里给策棱兄弟和大阿哥上眼药。
不够稳定的策棱兄弟需要捶打,知道一星半点上意便揣度着自作主张的大阿哥更需要磨练。
三言两语一个故事,把得罪她的人都牵连进去了,他这个女儿……
皇帝目隐复杂,直到容淖背影颤颤巍巍踏过长条板,顺利踏上乌篷船。他这才起身,负手朝外沉声交代,“小六,你那药最近猛地停了,一时半会儿身上肯定不爽。眼下距启程赶路还有一两个时辰,你可去行宫东侧那池汤泉泡泡。”
容淖身形一愣,若无其事回头,含笑颔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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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宫东侧那池汤泉按制本该是皇后享用的香汤。
今上后位虚悬多年,汤泉几乎没人动过。
偶尔皇帝兴致好,倒是会赏几个得宠的后妃去东侧汤泉附近的小汤池耍耍。
不过如今正值盛夏,御驾为避暑出行,妃嫔们身娇体弱,没人会大热的天跑来泡汤泉,自讨苦吃。
容淖索性不再顾忌,吩咐嘠珞与孙九全守在外面,自己沾水把面上涂抹斜红妆的脂粉粗略擦拭,披散乌发猛地扎入水中,自由自在凫水。
终于玩得累了,没骨头似的趴上池边那块干净的黑曜石上,从宫女事先备好的水果冰碗里的,专榨那一点又甜又凉的冰水小口喝。
头顶枝繁花盛的广玉兰树荫分去灼日大半光彩,只余斑驳碎影洒落容淖满身,不热,只觉温暖。
容淖随手从树下扒拉了一朵广玉兰闻了闻,然后又顶在湿漉漉的乌发正中间,不经意打了个哈欠,早起的疲惫迅速袭来,合着尘世煦日迅速裹走神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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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淖闭目睡去,并不知不远处花圃间,有一女子反复打量她素白如玉的侧颜一阵,提着花饰繁复的花盆底鞋,悄无声息从汤泉苑那道不起眼的小门快速遁去,再无踪迹,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