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淖做了个请的手势,同格楚哈敦一前一后踏过小巷青石,停在那棵木瓜海棠树荫下。
格楚哈敦上下打量弱不胜衣的容淖一眼,目中是看穿一切的睿智,平和表明来意,“公主可是病症反复?或者又多了什么棘手问题?我是当初为公主动刀的医者,不妨说与我听听。”
容淖不动声色应对,“哈敦何出此言?”
“这副神情……”格楚哈敦哑然失笑,“公主莫不是怀疑我方才攀墙偷听了你与陈嬷嬷说话。毕竟这小巷墙低,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。”
不等容淖否认,格楚哈敦继续自顾道,“放在年轻那会子,我就算能猜到你私下召去陈嬷嬷为着何事,肯定也会忍不住爬墙去听一耳朵。”格楚哈敦爽朗自嘲,“如今嘛,劣性未改,奈何有心无力。人啊,得服老。”
容淖长眉微扬,猜测或许是陈嬷嬷往日在贝子府探听放血疗法遗症时,不慎引起了格楚哈敦怀疑。
毕竟眼前这位老妇并非寻常长者。
思及此处,容淖反倒安定下来。
去岁她与策棱有婚约在身,荣辱休戚相关,格楚哈敦为了救她不惜冒险动刀放血尚能理解。
现如今她与策棱婚约已经作废,生死祸福再不相干。格楚哈敦既然猜到她在为放血疗法遗症所扰,大可装聋作哑,减省麻烦。
格楚哈敦今日出现在此,等同在往自己身上揽事。
一个聪明人坦坦荡荡做出不算聪明的事,她若多余提防反倒显得庸人自扰。
“我是有些疑问。”容淖言简意赅道出困境。
格楚哈敦听罢,若有所思模样,缓缓给出答案,“实话实说,遗症之事我也不甚清楚。不过,听起来……比起所谓脑袋动刀后偶发思绪混沌、头疼急躁的症状,公主这里似乎病得更厉害。”
格楚哈敦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。
容淖微诧,谦虚道,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听闻公主算是半养在乾清宫皇上膝下的长大的。”格楚哈敦话题转得突然,“众所周知,上一个长于乾清宫的是太子。且拿太子近几年行事章法对比少时,公主有何感想?”
容淖微微闪神,太子年长她十几岁,她入乾清宫那会儿,弱冠之年的太子已一脚迈出乾清宫,在学习打理各部政务。
彼时忙得焦头烂额的少年储君意气风发,如今的东宫太子行事仍不改张狂意气,甚至愈发急躁。
狂傲二字伴着天之骄子从青涩到而立,可细想起来,又分明判若两人。
并非是年纪外貌上带来的区别,而是……
容淖陷入沉思,眉宇拢出纠结,格楚哈敦见状,主动出言帮她理顺一切。
“乾清宫长大的孩子,自幼随九五之尊见识乾坤广大,亦瞰众生渺小。天涯若咫尺,翻云覆雨,一切皆在鼓掌之间。积年累月,这日子过得如同串线珠子,一板一眼,看惯也习惯了至高权柄压制下的对事事绝对掌控,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学会了游刃有余。”
“直到有朝一日离开皇权震慑的乾清宫,去到前朝各部,去到旧宫王府,便会发现世事无常,自己不仅没有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利,游刃有余更是笑话。珠子断了线,人自然也跟着慌了神。”
“太子近年来行事日益狂躁,不择手段。说到底,不过是多年来被养出的藐空一切的高傲与掌控全盘的欲|望作祟,浑浑噩噩辨不清前路,只顾迫不及待把一切拉回‘正轨’。”
格楚哈敦此言委实放肆耿直,却如雷电一般强势把思绪困顿的容淖劈出一片清明。
原来如此。
容淖又头疼了,比过往每一次更加剧烈,可她却愈发清醒。
没错,她似乎在走太子的老路。
他们都一样,曾被乾清宫的至高权柄迷惑。
自负强大,实则脆弱不堪一击。
分明都厌恶甚至恐惧被君父掌控,却又潜移默化受其影响,生出把一切尽握股掌的野心。
这一刻,容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。
比起放血疗法带来的遗症,她更接受不了自己剥去那层‘厉害’表象下只是个普通人。
普通人,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。
本来,在她周密的计划里,她应该死在去年北巡的路上。
怎料意外横生,她活了下来。这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的事,似乎都在逐渐脱离掌控,杂乱无章。
她开始怀疑自己,焦躁难安,却不敢深究,索性逃避,闷头把一切归咎于病情|遗症影响。
眼下,她才算彻底明白了,她的力有不逮因为她的普通,更因为她的迷茫。
从前她目的明确,想要拂开孝懿皇后亡灵上的阴霾;要保证通贵人性命无忧;还要避免身死后牵连嘠珞一干侍从。
这一步一步,都是她主动推着事走,哪怕中间偶有变故,也会设法坚定奔着目标前去。如此,普通也能挣出不普通。
而今这场新生在她意料之外,她给自己诊过脉,寿数不定,左右是不能长久的。
所以,她甚至懒得多费心思为自己的前路筹谋,得过且过。
一个普通且无目标的人,自然极易被突发之事裹挟。被动应对,就难免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