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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与君离别后何日君再来(1 / 8)

〔一〕

是警察把我送到了医院,急诊室门口,医生宣布我爸抢救无效的那一刹那,妈哭得晕了过去,亲戚们乱成一团。

几个阿姨帮忙照顾妈,爸那边的人分成两拨,一拨围着房屋中介,“你们到底干什么了?人到你那儿就出事!”一拨围着抢救的医生,“人送来还好好的,到你这儿怎么死了?”

医生的说法是,爸是心脏病突发,送来的时候呼吸已经停了。

房屋中介的说法是,爸在晕过去之前,还挺正常的。那会儿他们正闲扯着明星可赚钱了,有个小明星也在他们这儿看四合院呢,爸问是谁啊,中介嘿嘿一乐,指着电视,“就这人,哟,这是谈恋爱了啊?”

爸回头一看,电视上的郝泽宇正搂着一姐的肩承认恋情。

“福先生突然激动了,猛地站起来,然后就晕过去了……”

我坐在轮椅上,面无表情,只盯着病床上的爸。爸像睡着了一样,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。

爸,那只是郝泽宇的业务需要,他没劈腿,我们还在一起。您快起来啊,待会儿您不出车了?别睡了,醒来之后,咱们还吃饭呢。

对了,郝泽宇你在哪儿呢?你为什么还不回来?事业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?在一起这么久,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,但现在,我求你回来,你回来告诉爸,那都是假的,你让他安心地走,好不好?

我很想大哭一场,但讽刺的是,刚打完肉毒杆菌的脸,根本没办法皱起来。

耳边闹哄哄的,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,像一张巨大的网。所有人的嘴巴一直动一直动,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。

有人重重推了一下我的肩膀,我茫然地抬起头。我看到妈缓过来了,有人拍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。

我看到二婶愁眉苦脸地在我眼前拍着巴掌,“你说话呀!你爸死了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?”

我看到三叔指着我的鼻子,大声骂,“要不是你,你爸不会没日没夜地急着卖房子!”

我脑子里嗡嗡作响,三叔的巴掌照着我的脸呼过来,我脑袋很迟钝,不想躲,也不想问什么。

一个人抓住三叔的手,是我妈。妈用身体护着我,把三叔推到一边。“老福就是把钱扔海里了,你们也管不着,何况是给自己的女儿花。”

三婶生气了:“嫂子!你还护着她,要不是她,哥能就这么没了吗?”

“那也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。”

我拉住妈的衣袖:“妈……”

妈反手给了我一巴掌。这一巴掌把我的头打到一边,墙上的钟显示,零点整。

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,就这样过去了。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,就这样过去了。

我一直等的人,他没来。我的心,好像死了。

后来几天,我和我妈住到了二姨家。郝泽宇不断联系我,但我一直没见他,因为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。

我爸火化那天,天阴得很厉害,像是憋着场雨。

爸的棺材停在火化炉口,我扶着妈站在一旁,妈的脸上挂着肉眼可见的苍老憔悴,整个人很安静。这几天里,我们哭了太多,也哭得太累,累得已经像一双无知无觉的人偶,眼眶里枯竭到一滴泪水也没有了。

小松子从外面跑进来,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:“郝泽宇跟老牛来了,但他们不是家属,火葬场的人不让他们进,堵门口了。”

我没回答。这时,控制火炉的师傅问:“再看一眼吗?”

我们走上前,我微微俯下身,深深地看了爸最后一眼。经过遗体美容,爸的神态很安详,除了脸色异常苍白,跟平常几乎没什么两样,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骂我说,不是让你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吗,你看你这是什么模样。

爸,我拾掇过了,真的。郝泽宇也来了,可他这时候来有什么用呢?咱们等他一块儿吃饭,最后也没等到。您的最后一眼,他也没资格见,他凭什么呀,您说是吧?您别不出声啊,您再跟我说句话啊,爸,爸?

师傅戴上手套,示意我们站开点儿,“开始了啊。”

“别,师傅,我先走,别,别。”我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,一步步退后,脚底发软,踉跄着往外跑。

我听见身后火化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女人的哭声,机械运作的巨大震动让地面都跟着一起颤抖。

我跑得没了力气,在一棵树下蹲下来,呼吸急促得像是肺要炸了,不住地干呕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这个刹那,我仿佛是被抽了魂,意识浮游在天际,无数错乱的回忆在这一刻相互交织。

我出生时,脐带没扎好,无法排便,医生无计可施,姥姥和妈都准备放弃我了。爸听说了个偏方,用沾着香油的咸菜条,刺激肛门。他几天都没合眼,一直重复做这个工作,结果我喷了他一身黑屎。

爸每天出班的时候,要偷偷走,要是被我看见,我“爸呀爸呀”地不让他走,他没办法,只好把我放在车上,一直哄到我睡着,再把我抱回屋里。

我在学校跟区长的儿子打架,学校护着对方,爸直接跟校长打了起来。校长骂龙生龙凤生凤,你一个司机的孩子,永远没出息。爸领着我回家的时候,我哭着跟爸说我会有出息。

然而我没有。我没出息到让爸把命给搭进去了,我永远没有机会去补偿,我的余生都将浸在恨意之中,我恨我自己,我恨我是爸的女儿,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我,爸会好好活着。可人究竟为什么要活着?摸爬滚打、含辛茹苦地过一辈子,就为了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,被推进一个冰冷的炉子里付之一炬吗?

妈越来越绝望的哭声钻进我的耳朵里,一下一下刺着我的耳膜。我听见小松子夹着哭腔劝我妈节哀,我的心狠狠地揪成了一团。我咬住了舌头,拼命抵抗即将汹涌而来的崩溃感。我突然意识到,爸走了,我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。谁都可以倒下去,只有我不能。我必须要扛起一切,好好照顾我妈,我要替他活下去。这就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,死亡的意义。

我抬起头,看到高大的烟囱里缓慢飘出一股股烟,我知道,那是爸。世界上唯一一个觉得我瘦、觉得我漂亮、把我视为瑰宝的人,就这样不在了。

我在原地蹲了很久,一个工作人员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我,门口那边还在闹。我扶着树站起来,跟他赶过去。

郝泽宇正跟火葬场的人撕扯成一团。老牛死命地拦着他,看我过来,赶紧喊:“你可算来了!快点儿的,这小子疯了!”

我走上前,干脆利落地扬手给了郝泽宇一巴掌,“闹什么!我爸还在里面呢,刚烧成灰!”

他像是被打蒙了,瞬间静了下来,不可思议地看着我。

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冷眼看着,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,满脸的嫌恶和不耐烦。

郝泽宇缓缓开口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
我注意到有人冲着我们的方向指指点点,小声议论着,神色里显露出一点惊疑。

于是我说:“咱们先换个地方,我再告诉你我想干什么。”

走向郝泽宇的保姆车时,悲哀一股脑儿冲上我的眼睛。在这个时候我还为他着想,怕他被人拍到,明天上新闻。我可真爱他。

我们俩和老牛一起进了车里。我烦躁地摸着身上所有的兜,没带烟。郝泽宇好像知道我想干什么,递给我一根,我连忙接过来点上,像是瘾君子发毒瘾一样,尼古丁让我镇定了下来,镇定得我万念俱灰。

郝泽宇也点了一根烟,他看着我,我看着他。两个人都没有说话,好像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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