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老师站在门口送他,直到他的校服的一角消失在楼梯拐角,才微微叹了口气,转身关上房门。
这样的孩子他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,太聪明,也太优秀,所以学生时代多半是顺风顺水的度过。但世间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,有句话叫慧极必伤,强极则辱,他们掌握了学校的规则,却没有掌握社会上的规则,等到走出校门的那一天,多半是要吃亏的。
但他更清楚的是,梁季澄听不下去他的劝诫,不是听不懂,而是不屑于听,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事,非要自己亲身经历一遍,才能切身实地的领悟。
梁季澄将钥匙插进锁孔,缓慢地拧动两圈,家里一片漆黑,他点开手机,上面有七条未读信息,全部是江冉发来的:
“阿澄,今天店里来了一批芒果,是新品种,很好吃的,要六月份才下架,我中间回家一趟给你带回去。”
“阿澄,今天芳姐来店里,我没跟她聊天,你不要生气了。”
“我错了阿澄,你别不理我…”
“我想你了。”
…
他发来的消息,一条比一条短,一条比一条卑微,透着讨好的姿态。梁季澄甚至能想象到江冉是怎么在一片忙乱中打下这几句,可能刚打了两个字就被叫去帮忙,这些道歉的话也许花了他半个小时的时间。他盯着那些字句,手指在按键上徘徊许久,还是把手机扔到了一边。
梁季澄早就不生气了,他这么做的理由,无非是已经习惯了在这一段感情里保持上位者的姿态,理所当然的等着江冉先低头,哪怕不是他的错。
他们争吵的起因很简单,几天前两人通话的时候,水果店的一位老顾客来了,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士,一如既往和江冉开了几句玩笑。他们这样的店,大部分是靠老顾客维持生意的,所以拉拢回头客尤其重要。按照异性相吸的法则,年长的女性更加偏爱年轻的小男孩,于是十七岁的江冉便成了店里的活招牌,他不英俊但很耐看,被“调戏”了也不会动怒,通常只会低下头腼腆一笑,继续做他的工作,而类似的调戏多半是无恶意的。
不巧的是,电话那头的梁季澄听到了店里发生的一切,他先是错愕,继而感到愤怒和背叛,等到江冉回来,他开始一连串的质问,然后没听对方解释,便挂断了电话。
梁季澄闭上眼睛靠在床头,夜深了,他的眼前浮现出他们上一次见面的场景。那是今年的二月份,江冉因为他妈妈下岗的事回来一趟——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,隋文娟在年初正式办理了下岗手续,离开了她工作了二十年的地方。用她的话说,工厂解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,与其死皮赖脸地待着,还不如早点走把补偿金拿到手。在那之后,她去了一家朋友开的药店帮工,生意不好也不坏。
江冉在家待了三天,在这三天时间里,他们走遍了厂区的很多地方,广场,还有电影院。这两个曾经是塑料厂最热闹的地方,因为大批职工的下岗,也被覆上了一层灰色的阴霾。天空暗沉沉的,广场上欢笑不再,只有几个老人穿着宽大的棉袄挤在角落处,干枯的手臂如同冬日里凋敝的树枝。
它终于走到了这一步,曾经承担了这座城市大部分荣耀的工厂如今繁华不在,它努力过,自救过,抗争过,但最后还是无可避免的滑向衰败。
“我很担心我妈,阿澄,”两人走到一处长椅坐下,江冉随手掐了一截枯黄的草秆,忧心忡忡地说,“她现在药店没什么事做,总担心会再次丢工作,她向我提过好几次了。”
“都是这样的,还有很多人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,”梁季澄劝他,“再说,她不是还有你。”
“我没什么用…”江冉低下头,没有因为梁季澄的话得到多少宽慰,水果店的那份工资也仅仅是能糊口而已。
梁季澄能理解江冉的心情,但并不能感同身受,因为他自信自己的天赋,且从未怀疑过未来。眼下他急于让江冉摆脱这幅愁眉苦脸的面孔,于是握住他的手,“还有我呢,我不是说过,我将来会挣钱,你不用担心。”
江冉的手是凉的,脸颊上却多了一些血色,他先是感动,然后是愧疚,他这么说,似乎让梁季澄背上了他们一家命运,他本来不必要背负这些的。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阿澄,”他望着梁季澄,诚恳地解释道,稍后他又停顿片刻,“我们要一起努力。”
梁季澄最终没有回复那条消息,他听从张老师的话,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竞赛中去。一周后,他跟随队伍来到了省城,这次出行,他没有告诉江冉,想给对方一个惊喜。
水果店的位置江冉曾跟他提起过,在酒店安顿好之后,梁季澄向带队的老师请了个假,他站在公交车上,一只手拉着吊环,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景色。这里和家乡差不多,无非是大街上的人更多,更热,也更吵而已。梁季澄转了两趟公交,其中一趟他被柿饼一样夹了二十分钟,等到目的地的时候,后背已经被汗水渗出了明显的痕迹。
他按照地图跨过一条街区,又转了个弯,水果店就坐落在街角处。
梁季澄站在马路对面,他远远便看见江冉,即使他们之间隔着车水马龙——他穿了一条黑色的背心,正从地上抬起一箱水果往肩上扛。
水果不算轻,但是江冉扛得很轻松,朝里走的时候,他似乎撞到了店里某位顾客,那人不满地嘟囔一句,绕开他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