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子里,只有海棠树旁边的石灯还是亮着的,余灯,有几盏蜡烛烧尽了,风一吹就黑了,有几盏里头的蜡烛烧歪了,点燃了灯罩子,被人弄下来踩灭了,几下里都是残灯的尸体。
北风呼号,天上飘下雪粒子来。
棠长陵把自己雪白的断掌小心翼翼的放进坑里,两手捧起一抔土慢慢撒,双眼在黑夜中放光,如同某种野兽。
“夺妻之恨,断掌之仇,此仇不报,宁生生世世沦入畜生道!”
“快了……快了……”棠长陵给自己的断手弄出一个小坟包来,咧嘴一笑,“遥儿妹妹爱的是我,就从遥儿妹妹开始吧。”
叙相思
元正, 天还黑蒙蒙的,荔水遥就按品大妆,同刘婵娟一起入宫朝贺。
文武百官朝见天子, 内外命妇朝见皇后,皆领宴而归。
初三日, 黄昏, 蒙炎归家, 翌日起,镇国公府便开始请吃年酒, 前院大花厅上,吹拉弹唱没停过, 屠苏酒、椒柏酒等各色酒水空罐子,空瓶子,一筐子一筐子的往外腾挪。
这日午后, 前头又传来婉转动听的歌声,荔水遥坐在大书案前怔怔出神。
兰苕九畹等侍女看着这境况, 干着急, 干瞪眼,该说的, 该劝的, 她们已是尽了全力。
“娘子, 奴婢还是那话,郎主连心头血都愿意给,您还想要他怎么样呢,也该您说句软话了。”兰苕捧来一盏茶放在荔水遥面前, 苦口婆心的劝道。
九畹匆匆从外面进来,开口便道:“娘子, 您听见这歌声了没有,这歌伎不止有黄莺似的嗓子,还有一张娇俏秀美的巴掌脸,身段更是风流袅娜,是郎主下属敬上的新年礼,我问虎翼是哪家不长眼的送的,虎翼那憨货竟不告诉我,任凭我怎么套话,他嘴巴闭的蚌壳一般,气死我了。”
荔水遥眼神空空的,点点头,“然后呢?”
“娘子,什么然后?”九畹满眼疑惑,看向兰苕,兰苕亦不解。
这时仆妇来报,吴妈妈又来了。
荔水遥空空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彩,“九畹,你去把吴妈妈领进来吧。”
九畹当即去了,一炷香的功夫,吴妈妈红着眼跪到荔水遥面前,从怀里掏出一块带血的帕子来,哭道:“四娘子,夫人今早上吐血了,怕是时日无多啊,求四娘子快回去看看吧。”
荔水遥当即表现出急切来,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,“吴妈妈快请起,千万别弄出动静来,您从前面过来,定然知道这几日大将军正忙着请同袍下属吃年酒,纵然您今日不来,或是明日,或是后日,我也是要偷着回去的。吴妈妈,你先跟着九畹到西厢房喝口茶,歇歇脚,我换一身出门的大衣裳,再让陪嫁的白驹刘翠夫妻套车,我这就跟你回去。”
九畹当即便拉了吴妈妈出去。
兰苕忙道:“娘子,真要回去吗?”
荔水遥道:“回。回去之前,我得给大将军留点东西,磨墨。”
兰苕连忙动手,拿起水滴壶在莲花样式的砚台里滴了几滴水珠,捏起墨条就研磨起来。
片刻便得了一小片浓墨。
荔水遥唇角衔笑,执笔挥毫,便得了一副小图,到得她意识到自己画了一幅小图时,胃里便微觉不适,执笔的手也开始发颤。
她立即扔下,背过身去,长吸一口气,便去妆镜台上拿了一枚口脂小盒来,用食指蘸了一点荔枝色,涂在了小图上。
涂抹完后,她望着这幅图,又惴惴不安起来,但还是道:“小冬瓜。”
“在。”
“送到大将军手上,再告诉他,不可打草惊蛇。”
“是。”
兰苕虽不解其意,但也不多问了,只服侍着更换了出门的衣裳,点了四个仆妇,带上小豌豆,和九畹一起,随吴妈妈往荔氏去了。
却说蒙炎,他人虽在大花厅,一双眼一颗心却全在正院,小冬瓜一到大花厅,他就把她召到跟前,把东西抢到手里,展开一看,见是一副红杏出墙的小图,顿时便懂了,又得知荔水遥主仆已是登车先行,他片刻不敢耽误,本想骑马,转念又把环首叫到跟前嘱咐几句,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绸小车跟了过去。
·
正月里,元宵节之前,正是各家各户请吃年酒的日子,荔氏却静悄悄的,门上的桃符与门神全都灰扑扑的,有的桃符裂开了黑黢黢的缝隙,有的门神枯黄残角。
正院,卧房,小萧氏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,棠长陵从后廊后门悄悄摸了进来。
“小姨母,我来了。”
小萧氏正对镜乔装呢,从镜子里看见棠长陵,见他高冠博带,穿一袭翠竹色银线暗纹的圆领袍,又恢复了往日风流俊秀的模样,立时笑了,开解道:“这就对了,你是男儿郎,没了一只手怕什么,这世道,人想往上爬可不止仕途这一条路,只凭你这张脸,也多的是贵宦人家的小娘子甘愿为你踏脚石。”
又指指床前的靠背椅,道:“你且坐,我已是让吴妈妈拿着‘我吐了血的手帕’去镇国公府了,遥儿今日必定会来,我还让人把她先前住的院子洒扫了一遍,铺上了一套崭新的被褥,挂上了一架她喜欢的杏黄色兰花纹的帐幔,只要她来了,进了我的卧房,你就要又快又狠的抓住机会,事后我再以侍疾的借口多留她两日,你负责甜言蜜语的哄,我负责连敲带打,玩笑着胁迫,咱们娘两个一个唱红脸,一个唱白脸,必要趁此机会一举把她拿下,控制在咱们娘两个的股掌之间,往后用起来才顺手。”
棠长陵举起自己狰狞的断臂,笑道:“小姨母放心,我只要给遥儿妹妹看看我这条因她而断的残臂,再哭一哭,事儿必成。”
“遥儿羞耻心极强,她清醒时,岂能从你,可还有别的准备?”
娘两个对视一眼,棠长陵缓缓摸出三根香来,小萧氏当即笑问,“哪来的?”
“平康坊,青楼里头专用来对付获罪的官家小娘子的,凭她是什么贞洁烈女,闻了此香也变荡/妇。”
小萧氏张开被她自己涂抹成苍白色的嘴唇,喜道:“要不说咱们是亲娘俩呢,竟想到一块去了,我也派人去平康坊青楼里买了类似的东西,只我买的那一包是粉状的,需放在香炉里使。”
说着话,小萧氏从床头捧下一个紫铜博山炉来,“已是放进去了,只等遥儿来就点上,我把这屋子让给你们成事,如此,便可保万无一失了。”
棠长陵望着喜滋滋的小萧氏,脸上笑容扩大,“是,咱们是亲娘俩,终究还是小姨母最疼我,亲娘也比不上。”
小萧氏顿了顿,正要描补一二,便忽听外头传来吴妈妈故意提醒的高呼声。
“夫人啊,四娘子回来了。”
“四娘子来看望您了,夫人啊。”
棠长陵一把抢走博山炉,身形一闪就躲到了衣架子后头。
小萧氏抓起梳妆台上放着的一块湿帕子,慌忙上床,将床帘扯下半面来,囫囵往被子里一钻,湿帕子一揉眼,眼眶子就红了,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。
“咳,咳咳咳。”
“阿娘。”荔水遥提着裙子小跑进门,听得咳嗽声,双膝一软跪倒在床前脚踏上,哭道:“阿娘怎么就病的这样重了?”
小萧氏一把抓住荔水遥的手,故作虚弱之声,“遥儿,阿娘郁结于心,今早上还吐了血,怕是活不长了,阿娘想和你说些心里话,只咱们娘两个,我在隔壁院子为她们置备了一桌酒席,让她们自在吃喝去吧,行吗?”
荔水遥望着小萧氏红肿的泪眼,苍白的脸色和唇色,顿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