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叔易稀奇地感慨道:“看来我这回是做了一件合你心意的好事了,竟叫你因自己的隐瞒,而对我生出歉疚来了……”
果然啊,没人能拒绝真诚,崔令安也不例外。
他此时好像真的懂了。
谁会不喜真诚,而喜被人试探呢。
魏叔易的思绪飘远了些,片刻后,才道:“无妨,你这句‘不能说’,已经与我说了许多了。”
崔璟至少告诉了他,此事不是一件小事,是一件连他这个天子近臣也不该知晓的隐秘之事。
“身处你我这般位置,总有不能说的东西,既如此,我不问了便是。”魏叔易笑了笑,似很放心地道:“既是与她有关,你定会尽力相护,也必然清楚怎么做才是对她最好,我便暂时不操这份心了。”
崔璟颔首:“我会的。”
而后,他与魏叔易道:“此事,多谢魏侍郎了。”
魏叔易愕然失笑。
他今日这是走什么大运了,竟被崔令安又是抱歉又是道谢。
他似想了一会儿,而后摇头道:“崔大都督虽视常娘子为心上人,可眼下到底只是一厢情愿而已,尚无名分在……这代她道谢之言,就不必了吧。”
崔璟全不在意他的奚落:“我非是代她道谢,我是为自己道谢。”
见此攻击无效,魏叔易了然点头:“魏某懂了。”
他说着,朝崔璟抬手施了一礼:“如此说来,我也要与崔大都督道一句谢。”
崔璟眼神防备地看向他。
魏叔易笑着道:“多谢崔大都督这般照拂我的朋友。”
“……”崔璟负手,目视前方雨雾:“……你不必与我道谢,纵抛开我的一厢情愿不提,她亦是我的朋友。”
说罢,又补了一句:“是她亲口说的。”
言毕,微转头看向魏叔易,眼中有些许询问之色——她可亲口说了要与魏侍郎做朋友吗?
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的魏叔易沉默了一下。
片刻,不由叹气:“我说崔令安,你的歉疚就只能维持这几句话的工夫么?”
崔璟直言:“已尽力而已了。”
言下之意,是对方太招人嫌。
魏叔易还要再说,却听崔璟道:“我需去天女塔了。”
见他转身离去,魏叔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,快走两步跟上来,含笑道:“……我与常娘子是朋友,崔大都督与常娘子也是朋友,照此说来,你我应当也算朋友了?”
大约是那丝歉疚还有点火星子没完全灭掉,崔璟此时竟道:“……或许吧。”
魏叔易便笑起来,喟叹道:“我今日这一趟,果真是来对了,实在收获颇丰。”
崔璟未再理会他,二人同出了长廊。
元祥与长吉暂时休战,元祥抢先一步替自家大都督撑起伞,睥睨地看向长吉。
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庙中的旧伞撑开,长吉恨得险些咬碎牙,他回头就换一把更好撑开的伞贴身带着!
夜雨中,崔璟去往了天女塔。
守在塔外檐下的两名武僧双手合十无声与他行佛礼,崔璟颔首,抬脚进了塔内。
塔内除了圣册帝与陪同在侧的明洛之外,无绝也在。
“崔卿来了。”
崔璟抬手行礼:“是,崔璟参见陛下。”
“崔卿不必多礼。”圣册帝并未看来人,始终只看着那尊白玉天女像,道:“朕召崔卿前来,是有一事相询……”
崔璟静听着圣册帝往下说。
要如何选,在来的路上,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。
立在玉池边的无绝不知是否已经听到了什么猜测,此时下意识地看向崔璟。
崔璟抬眼时,对上了无绝那双不说话时便蕴含着佛光与禅意的眼睛。
崔璟此刻是不确定的。
无绝大师会不会也已有所察觉,又是否已同圣人说了什么?
崔璟思索分辨的间隙,圣册帝已缓缓开口。
朕只求一个真相
“自春时大捷归京后至今,不知崔卿……可曾有过些许感应?”
崔璟略微一怔:“不知陛下所指感应具体为何?”
圣册帝看着那尊面上无喜悲之色的天女像,声音虽依旧平缓,却足以在各人心头掀起轩然大波——
“朕在想,吾儿崇月……会不会已经回来了。”
无绝眼神一震:“陛下……”
明洛眼底亦是颤动,她不是没察觉到姑母这段时日的想法,但此刻当真听到这句话,她仍然做不到平静以对。
但她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之色,面对此等事,人人都该是震惊的,震惊才是最正常的反应。
她震惊之余,下意识地留意着崔璟的反应。
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,此时看起来是最镇定的那一个,但也并非全无变化,似有道不明的情绪向他无声围聚而去,使他抬首看向了池中的白玉塑像。
圣册帝继续道:“当年设下此法阵,是因无绝大师偶然窥得了一线天机……虽只是在赌一个万中无一的可能,但此与妄想无异的天机亦需天时地利与人和,天时为那一线天机,地利是为这座大云寺与此塔,而人和,便在于崔卿了。”
“朕起初尚不解,卦象所指怀此机缘者,为何会是与崇月素不相识的崔卿,但这些年来朕却是渐渐懂了——当年若非有崔卿在,玄策军早已名存实亡,崔卿执掌玄策军至今,为崇月寻来塑像之石,这一路而来,早已与崇月结下了千丝万缕的玄妙连结……或许,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指引。”
明洛闻言,心中再起疑云。
那在此还魂阵法中无可替代、据闻普天之下只此一尊的塑像之石,是崔大都督寻来的没错,可执掌玄策军……这与崇月长公主又有何关系?
玄策军分明是先太子殿下创立,姑母有此言,莫非是因姐弟二人一胞孪生,乃血脉至亲之故,所以姑母才认为长公主殿下与玄策军亦有关连在?
直觉告诉明洛,圣人话中所指恐怕不会如此简单,可她一时又想不到其它可能。
末了,圣册帝转头看向了崔璟:“故朕在想,若是崇月果真回来了,崔卿身为此阵之机缘者,或许会有所感应。”
崔璟静望玉像,似在无声感受着什么。
是,他如今也迟迟懂了,为何他会是怀此机缘者——
除了当年那场风雪,他曾与她再无其它交集,他从来不是离她最近的人,彼时他也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,更无机会走向她,了解她。
可这一路而来,他接过了她的玄策府与挽月弓,来到了她的旧人身边,熟读过她的兵法,听闻了她的事迹,走过了她曾走过的那些路,守着她曾守护着的一切……
如此种种,再以那场风雪中相遇时即存下的敬仰与向往为引,得以搭建出了那座跨越岁月与生死长河的感应之桥。
于是,他在面对那个灵魂时,便拥有了魏叔易口中那份“聪明人的直觉”。
正是在这“直觉”的牵引下,他一步步走近了真相。
她自那生死长河的对岸茫然而谨慎地走来,他这个怀此机缘者,便有幸成为了接她回家的那个人。
毫无疑问,这将是他此生,最该为此感到荣幸的一个身份。
他静静看着那座塑像,片刻后才开口,神态认真地回答圣册帝的问题。
“或是崔璟迟钝,至今尚无察觉。”
圣册帝闻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