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后,参军咬着牙,挥刀取下了曹宏宣的首级。
曹家儿女中,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。
参军红着眼睛,看向曹宏宣的长子:“……大郎君!”
少年人面色苍白,看着父亲的头颅,惊惧地后退,不停地摇头:“不,不……”
拿起父亲的头颅……他做不到!就在方才,父亲还在同他说话啊!
参军见状正要自己上前时,只见跌坐在地的窦氏往前爬了两步,伸出双手,抱起了那只头颅。
窦氏泪如雨下,闭眼垂首将额头抵在丈夫还带着热意的头顶,脑海中闪过二人少年时初见的情形。
那时真好啊,抬头看到的天空似乎都比现在明净,纸鸢漂浮,云团雪白,杏花落在肩头。
可惜人是会变的,世道局势也是会变的。
片刻,窦氏抱着那只头颅,慢慢地站起身来,走向已经逼近的江都军,一字一顿,高声喊道:“……我等已斩杀罪人曹宏宣!以此向常节使请罪!”
紧追而至的康芷见得如此情形,在马背上愣了一下,片刻,才收起手中的刀。
窦氏已病了一年多,在今日之前,已有数月缠绵病榻。
所有的人都不知她是何来的力气,竟能抱着那沉重的头颅走到常岁宁面前,带着身后的儿女和安州残部,双手捧起那头颅,跪下请罪。
常岁宁坐在马背上,看着那身形瘦弱,染了满身鲜血的妇人,听着她的谢罪之言。
妇人声音落下后,四周有着片刻的寂静。
她身后的曹家儿女们皆跪在那里,低着头,一动也不敢动。
他们大多知道,即便母亲杀了父亲谢罪,他们也未必一定就能活命。
这里是淮南道,而那马背上的少女掌控着淮南道全部的生杀大权,对方即便此刻下令,将他们尽数诛杀在此,也无人敢有半字置喙。
他们跪在这里,等着对方开口,在一念之间,用一句话来决定他们的生死。
片刻,常岁宁示意荠菜,上前接过曹宏宣的人头。
窦氏将血淋淋的双手交叠于额前,俯首拜下。
“我会向朝廷上书,如实说明尔等大义之举。”
少女平静的声音自上方传下来,窦氏顿时将身形伏得更低,泣道:“……多谢节使大人!”
马蹄声起,她颤颤抬首,只见那青袍少女已调转马头,策马而去。
很快,众骑兵跟随,马蹄声滚滚。
尘土飞扬间,窦氏艰难地站起身来,看向身后或放声大哭,或跌坐在地的儿女们。
也有少年目露悲怆恨意,哭着拿拳头重重地砸在地面上。
窦氏看着他们,这七人中,长子长女为她所出,余下五个孩子则皆是庶出。
“想要报仇,便要认清仇人,要牢牢记住,你们杀父仇人,共有三人。”窦氏看着他们,原本细弱的声音铮铮有力:“一是咎由自取的曹宏宣,二是那身在岳州的卞春梁……三是我衡阳窦少君!”
“——唯独不是方才饶过你们一命的江都常节使!”
少年们哭起来:“母亲……”
“你们若想要为父报仇,便杀去岳州,或来杀我!”窦氏凝声问:“都记住了吗?!”
众人从未见过她如此严厉模样,都哭着应下来。
“好……”窦氏露出一个放心的神态,瘦弱的身子似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气力,口中涌出猩红的血,人也如一片枯叶般飘落坠地。
“阿娘!”
厮杀后的血气混着汉水的潮湿之气,交杂在空气中,将马蹄留下的扬尘缓缓压下。
“大人,那曹宏宣之妻窦氏,没了。”铁骑队伍中,荠菜将后方传来的消息,禀与自家大人。
常岁宁:“准他们厚葬。”
“是。”
丁肃带人留下打扫战场,常岁宁带上两千人,去了安州城。
安州守城的守卫,远远见得铁骑滚滚而来,顿时戒备,紧急疏散百姓,而待再离得近些,见得前方开道的骑兵,所持竟是节度使的旌节龙杖,不由得面色大惊。
众守卫虽不知发生了什么,竟让节度使亲临,但无不连忙迎上前去,恭谨敬畏地跪地行礼。
“恭迎节度使大人!”
节度使金铜杖上垂挂着的朱旄,在城门下空中飘过。
汉水畔夜见常节使
常岁宁入得安州城,在安州刺史府外下马,迅速令人接管了安州军防事务,以免有人借机再生丝毫乱状,有伤及百姓之患。
此外,她让人去往荆州传信,让他们严查荆州城中是否已经混入了刺探布防的探子,趁早清除干净。
得此信,荆州刺史才惊觉,荆州竟险些遭遇偷袭……确切来说,是一场足以酿成泼天大祸的夹击!
后方便是京畿要道……谁懂啊,做荆州刺史,真的太吓人了!
荆州刺史吓出一身冷汗,这样大的事,不能只他一个人后怕,他要立即传信给前方的李献将军和肖旻将军,让他们一起后怕……不,让他们当心卞春梁暗中再使什么诡计。
肖旻得知此事,既惊且怕,向李献问道:“荆州险些生此变故,韩国公竟一无所查吗?”
帐内,安坐在上首的李献回过神,看向拿着急信,站在那里的肖旻,冷笑着道:“肖将军是在问罪于我吗?别忘了,这些时日,我一直与肖将军一同在此攻打卞军——”
肖旻:“可是负责荆州及附近数城的暗探与哨兵,多为李将军的手下!”
“那又如何?”李献嗤笑道:“此番变故,并非出在荆州,而是安州。我的人再如何神通广大,难道还能将手伸去淮南道探查吗?”
肖旻握紧了那信笺——话虽如此,但安州与岳州卞春梁既有密谋,必会有往来传信之举,这些本也在李献手下之人的侦察范围之内。
但此刻帐内并非只有他与李献,一应部将亦在此,肖旻压下内心不满,到底没有再说出激化矛盾之言。
主将内讧,历来都是行军大忌。
“肖某只是觉得,此番荆州险出差错,着实令人后怕。”肖旻道:“此次若非淮南道常节使带兵及时平乱,后果不堪设想——我等还当引以为鉴,加强各处侦察,以免此危再现。”
话已至此,李献只需点一点头,此事也就揭过了,但李献微眯起眸子,似笑非笑道:“淮南道节度使平乱,平得乃是她治下之乱,此为她本分所在。怎么肖将军言辞间,却好像对其十分感恩戴德一般?”
说着,微一顿后,露出恍然之色:“也对……我险些忘了,肖将军与常节使,曾有过并肩作战的交情在,想来是关系匪浅。”
“肖旻不过是就事论事。”肖旻拱手道:“在下有伤在身,便先回去换药了。”
言毕,转身出了大帐。
见肖旻离开,李献笑了一声:“肖将军若能将这份脾气用在战场上,也不至于两战之下仍拿不回岳州城了。”
“就是!”有一向以李献为首的部将啐了一声:“这两回攻城之战,憋闷得很!就他那些战术,瞻前顾后,慢慢吞吞,跟娘们儿绣花似得!”
有几人附和起来,与李献道:“此次本能一举拿下岳州的,他偏偏下令撤军!要我说,大将军就不该事事全让他做主!”
余下几名部将未语,他们并不赞成这些说法,在他们看来,肖旻的战术步步为营,只是需要耐下性子执行,此番第二次攻城,虽未能拿回岳州,却给卞军造成了不小的打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