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到年轻时的爹,不由得心花怒放,之前的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了。
兰姨赶紧招呼三雄坐下一块儿吃。丫鬟接住了脱下的大红斗篷,里面穿的是一袭靛青缎面圆领袍,衣摆暗纹是松鹤延年的花样,腰间束一条鞓带,铜扣上錾着貔貅吞财的图样——这也是玉城买的。
马金阳虽然不太懂这些讲究,但还是很中肯地赞了句“好看!”。
三雄羞涩地笑了笑,说道:“特地给叔儿和姨来拜年,得像点样子!”
马金阳手一挥,那些虚礼都免了,赶紧趁热吃——尝尝咱老家的角子!
兰姨坐不住,又去张罗现包现煮滚烫的角子来,又去烫了热热的西凤酒,又去切了点熟食凉菜下酒。看着一家大大小小的男子汉,这个也好看,那个也好看,老的那个也好看,自己最好看——一整套的红珊瑚首饰,艳光四射。
吃着角子喝着酒,三雄提议一家子去自己庄子上住两天,顺便也去玉城的佛首阁烧个香,再去泡个温泉。马金阳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,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。
马金阳瞄了一眼玉城,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响应的意思,心里便有了数:
“你们家人口多,两个媳妇儿又有着身子,我们过去添乱了,你们就好好歇歇吧!”
玉城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去看三雄那一家子人的,但是难得带自己家人出去玩也是好的,便接道:“咱自己家也有庄子,一年到头都没去过了。大过年的,你这个主子好歹也过去露露脸,赏个红包之类的,也不枉人家辛苦一年!”
三雄乐呵呵地接道:“也好,我这就赶紧回去,让他们把屋子、院子都收拾出来,后日一早我派车过来接你们!”
马金阳也觉得甚好,嘴上还啰嗦着:“也别太麻烦了。。。我们住个两三日便够了。。。也别专门特地杀猪宰羊的了。。。”
兰姨瞪了他一眼,斩钉截铁地说:“你自己不吃还不让我们吃了?城哥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欢哥儿也是要吃的。。。”
接着转过头来对着三雄吩咐:“别听他的。。。就杀两只羊吧。。。我们也吃不了多少,剩下的就分给庄户们,他们一年到头也不容易。。。”
马金阳识相地闭了嘴。三雄一刻都等不得,应了一声就直接撂下碗筷回去准备了。
玉城问:“去年咱这庄子收成怎么样?”
马金阳嗯了一声,不说话——因为他也不知道。
兰姨接话了:“你爹就是一甩手掌柜的,成日里除了念经啥也不知道!庄子那边挺好的,平时都是三雄照看着的。。。以前崔先生留下的人也都堪用。。。去年大概是有个四五百两吧。。。都在你爹那呢。。。”
玉城点了点头:“那挺好的。。。回头你多准备些赏钱。。。再杀头猪吧。。。让庄户们多得些,自然没有不尽心的。。。”
马金阳一听又要杀猪,皱了皱眉,嘴上叨叨咕咕的,又开始念经了。
都安排妥当了,玉城打算回房睡个午觉,就有丫鬟来报,说是有位陆先生来访。
陆先生?陆沉?
玉城赶紧冲出去迎接,正是来拜年的陆沉!
“你什么时候到的?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?你不用在家过年吗?”玉城拉着陆沉的手就往里走。
陆沉笑呵呵地回应说:“我昨日下午就到了,住在对面的京兆驿,知道你们一家团聚过年,所以今日再过来给你拜年!”
见到马金阳和兰姨,陆沉行了个礼、拜了个年,便直接被玉城拉到了自己的院子。
“你爹看着咋这么年轻啊?看着就跟你大哥似的。。。不怪得都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呢。。。你爹可比你男人多了。。。”
玉城切了一声,骄傲地说道:“那是当然!”
陆沉一边四处看着,一边问:“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?”
“嗯嗯。。。不过也不算长大了。。。我来的时候都十四了。。。”
二人在正房坐下,玉城问:“你咋不在家多呆几天?”
“家里也没什么人。。。父母早就不在了。。。就几个疏远的亲戚,还有几个当年的同袍。。。也没啥意思,就想着来你们西安府长长眼。。。”
玉城嘿嘿一笑,“那正好!我今日明日带你四处转转。。。后日我带你去我的庄子玩两天。。。我爹他们也去。。。到时候还要杀猪宰羊呢!他们有人会炖咱们陕北的羊汤。。。再配上现烤的黄馍馍。。。你可是有口福喽。。。”
陆沉哈哈一笑,“那我就客随主便喽!”
午后的日头悬得老高,亮得晃眼,却是个没温度的摆设。碧蓝的天像块冻透的琉璃,干净得没有一丝云,西北风刀子似的刮过来,冰凉清冽,割得人脸上发紧。街边的积雪被晒得刺眼,表面结了一层薄脆的冰壳,踩上去“嘎吱”一声,底下还是松软的。
大年初一的骡马市静得出奇,往日里喧嚣的牲口棚如今空荡荡的,只剩几根拴马桩孤零零地戳在雪地里,桩头的麻绳结着冰溜子,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风掠过空荡荡的市集,卷起几片炮仗碎的红纸,飘飘荡荡地落进饮马的石槽。
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再往前走几步的一座独栋二层楼,门口人丁兴旺、车马不止,抬头一看——“广客隆”三个大字的金匾在太阳下闪闪发光,这便是玉城领着陆沉闲逛的第一站。
“都说你这广客隆厉害,我倒是要看看。。。”陆沉抬腿就往里进,也不听玉城的介绍。
大年初一的广客隆,宛如一座沸腾的室内庙会,又如一幅展开的《清明上河图》活卷。
南货区里,苏杭来的梅干菜与漳州糖渍金桔同置一柜,景德镇青花瓮里浮着宁波醉泥螺的咸香。
北味档中,宣府风干的鹿脯迭成宝塔状,旁边大同黄米糕蒸得蓬松,屉布一揭,白雾里现出&ot;寿&ot;字压纹。
海珍摊上,胶东运过来的海参泛着青玉光泽,每斤竟要价三两纹银。穿茧绸直裰的大老爷却眼都不眨,吩咐小厮:&ot;包上十斤,明日夫人回门时给岳家捎去。&ot;
生鲜市更是热闹非凡!现宰的肥羊倒挂在铁钩上,皮下脂肪如凝脂,肉铺伙计的砍刀剁在案板上,竟似锣鼓点一般;墙角篾席围着的活禽区,几只肥鸡大鸭子在竹笼里引颈高歌,绒羽间还沾着家里的芦花与稻草。
陆沉大大吃了一惊,大年初一的生意还这么好?
玉城得意地笑了笑,那是当然!刚得了压岁钱,又要准备明日回门,自然是大买特买喽!
活禽档里的伙计是自家庄子里的老人儿,远远看到玉城便笑呵呵地打招呼拜年,玉城也笑呵呵地回了个礼。
“这些都是你家庄子的货?”
玉城还是很谦虚地说:“也不都是。。。无非也就是自家庄子里出产的一些土玩意儿,不值一提。。。不值一提。。。”
陆沉切了一声,还在这假客气上了!
上了二楼,别的不说,光是那排队结账的场面就让人着实一惊——十条队!每一队都有五六个人在排,各个脸上洋溢着喜悦满足的神情。算盘打的天响,银子、铜钱稀里哗啦地往箱子里划拉,这一天下来的流水。。。简直不敢想!
即便陆沉是亲自看过大同的和合坊,到了这里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,嘴上念叨着:“你们这得赚多少钱啊。。。”
玉城哈哈一笑,说道:“都是薄利多销的辛苦钱而已。。。要是靠这点钱还真不够忙活的。。。”
陆沉就奇了,“这些钱还不够你赚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