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六月,燥热如蒸。
外面日头毒辣辣地悬着,晒得青石板路发烫,鞋底踩上去,热气直往裤管里钻。
蝉在枝头扯着嗓子嘶叫,一声比一声急,像是要把人的耳膜撕破。
卖冰的小贩敲着铜盏吆喝,骡马车轮碾过尘土飞扬的官道,连带着街上醉汉的骂骂咧咧,全混成一股子燥气,往人脑门里钻。
屋里也不消停。窗子大敞着,却不见一丝风,只涌进来热浪和街上的嘈杂。冰盆里的冰块化得淅淅沥沥,却不觉任何凉爽。人坐在屋里,汗珠子顺着脊梁往下滚,衣领黏在后颈上,怎么扯都不爽利。
心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晒干的茅草,刺挠挠的,想发火又找不到由头,只得一遍遍摇着扇子,可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,扑在脸上,反倒更添三分焦躁,热得人想骂娘!
一干人等也是沉闷不语,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。
冯英姿先开口了:&ot;俗话说夏赶一日,冬悔一旬。如果我们此时开工,最多到十月中就得停工!到时候天寒地冻,夯土筑基易开裂,灰浆无法凝固,连南方运木材砖瓦石料的漕运也都停了。。。这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大摊子扬在那,也不是个事儿啊。。。就算你都提前把料运到备好,冬至以后,官府也会勒令所有大工程停工的!&ot;
“那你的意思是?”
“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再开工。。。”
这一句话就炸了锅,打破了屋内沉闷燥热的窒息。
玉城第一个站起来反对,“好不容易托了张公公的福,催着官老爷们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审批弄齐全了,施工的人也都协调到位了,结果你现在说不开工,等到明年?可今年也才过了一半啊。。。”
众人都盯着郡主,郡主也拿不定主意。从情理上说,冯英姿上讲的确实对,但从心理上来说,自己也无法接受平白无故等个半年——毕竟前期的人脉和银子都花出去了,谁又知道半年后的人情世故会变成什么样子呢?
但终究要拿个决断出来!郡主问:“此刻到十月中,还有整整四个月的时间,一百二十天,我们能不能先完成所有的建筑工程?然后十月后再慢慢做室内的精细工?毕竟协调了这些人不容易。。。开春了之后就说不定了。。。或者我们先保一部分在十月前全部完工。。。比如主街道、万间市?”
冯英姿低着头,对着图纸在纸上写写画画,口中念念有词、叨叨咕咕,好半天才终于开口:“先完工一部分是可以的。。。我按工期测算了一下。。。主干道和坊门牌楼可以完工。。。所有的广厦居可以结构封顶。。。所有的万间市商业区可以全瓦完工。。。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完成内部精装、安装地龙、铺设地板,其它的就根本没时间了。。。”
玉城不解,还要运气好?
“当然!一个是雨季的问题,一个是工人的问题。。。”
玉城哦了一声,便望向郡主,等她拿主意了。
郡主无法,只好表态:“我个人是倾向于老冯这个方案的。。。不过这欢颜坊毕竟不是咱们几个人的,而且论做工程咱们也没那么专业。。。咱这不是还有两个挂名的股东吗?明日一个一个问过去。玉城,你去再问问张公公的意思。。。”
那两个挂名的股东,一个是工部营缮司郎中,专管工程审批、规制监督和匠役调配;另一个则是分管民政的顺天府府丞,两人都不是工部和顺天府的顶头高官,但却是现管工程的第一人,所以各给了五个点的干股。正所谓官府一张纸,商户万两银,只要有他们两个在,整个项目的合法性、合规性、实操性上都不会出太大的岔子。
冯英姿、玉城各自领命应了差事。
接下来,到了清芬的汇报时间——刚刚生了个儿子出月,面庞、胸脯、小腹、腰肢都有种呼之欲出的肿胀,没办法,谁让四宝不争气!
“西安的棠舟记按着玉城少爷的举荐,现在由白蘅少爷接管了,目前一切正常。。。尤其贵价货的陈列和销售都比着咱们京城总店来的,只怕销量还有可能超过咱们总店。。。看样子白少爷还是有些本事的。。。”
玉城微微一笑,心内道这小子做起女人的生意来,尤其是那些钱多人骄的贵妇们,花样儿比自己都多!
“本草局这一块按着郡主的举荐,最终是由赵蕾赵公子承接了,第一批会在西安的城内连开三家店,据那边最新传过来的消息,所有店铺的装修、伙计的招募最迟六月底就可以结束,催我们尽快配好货发过去。。。”
赵公子?哪里来的赵公子?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?玉城直勾勾瞅着郡主,带着点警惕和醋意的意思。
郡主根本不理他,吩咐道:“棠舟记和本草局营业初期的时候,我们这边必须大力扶持!配的货一定都是要经过市场检验最畅销的,量也得管够。。。得让他们先尝到甜头,树立起了信心。。。后续的合作才可能更长久。。。另外就是生产那边,如果现有的作坊满足不了的话,那就再增加两家。。。”
最后,郡主盯着玉城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这两盘生意可就是我们的血池了!你的欢颜坊要是敢给我出半点差错。。。这边的血流干了。。。我就放你的血。。。”
刚刚还满头大汗的玉城,彷如堕入了无底冰窖,冷的汗毛都竖起来了!
七月二十八。广渠门外。
夕阳西坠,漫天霞光如打翻的胭脂缸,将云层染作金红绛紫的绸缎,低低垂覆在京师东南的旷野上。凉水河畔的工地上,两百余名匠役仍未歇工,夯土号子与锯木声惊起河滩上一片白鹭。
夯土区,二十头黄牛拖着石碾在新筑的基址上来回碾压,蹄声闷如远雷。赤膊的壮工们挥汗如雨,将蒸熟的糯米浆泼入土层,热气混着尘灰腾起,在霞光里凝成一道道琥珀色的雾障。几个顺天府派来的差役拎着水火棍逡巡,棍头包着的红布早已被夕阳镀成火把般的亮色。
大木作场,三十余名香山帮匠人正就着最后的天光赶制梁柱。斧凿起落间,木屑纷飞如金粉,新剖的楠木泛着蜜色光泽。那边十余人扛着丈余长的柏木大梁,踏着斜照向广厦居的骨架奔去,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,像一队负栋而行的蚂蚁。
东侧砖墙边,瓦匠们踩着高跷般的木架砌筑山墙。青砖蘸着灰浆一块块垒上去,缝隙里漏出的余晖把墙面映成斑驳的赤铜。
河畔临时搭起的芦席棚下,工部营缮司派来的官匠正捧着图纸对着工程进度,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烧饼。五城兵马司的灯笼已早早挂起,烛光透过纱罩,在渐暗的暮色里浮出三两点暖黄的晕。
更远处,万间市的地基轮廓已隐约可辨。几个商户模样的汉子正站在土坡上指指点点,大概是优先过来挑选铺面位置的,绸衫被晚风吹得鼓胀如帆。
霞光渐黯时,四处飘散着饭菜香,那是炖肉的味道——随着天色渐暗,就将迎来一大波的用餐高峰。
凉水河默默记下这一切,将碎金般的波光推往通州方向,仿佛急着把京师东南角广渠门外的这场生机,说给运河上的漕船听。
玉城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工地外围走了一圈,这个关系着自己身家性命的浩大工程绝不允许出一点点的差错!工期紧、任务重、质量高、风险大,因此必得提供比一般工程更优渥的工钱和生活水准,这是一直以来玉城用人做事的不二之道!
在这座“匠人营”里,工匠们吃得饱、住得暖、洗得净,干活自然卖力。东家的厚待不仅换来工期顺利,更让“欢颜坊”成了京师工匠口耳相传的“好活计”。玉城今日便要特地过来亲眼看看现场,确保当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