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sp;&esp;佳娘的祖母性情泼辣，心地却好。
&esp;&esp;魏六和她搭伙过日子，一个有钱财却无法独自生活，一个泼辣能干却日子困窘。
&esp;&esp;原本只是临时相依为命，久而久之，假夫妻却处出真感情来，连带着那并非他亲生血脉的儿子也教养极好，孝敬父母，又敢打拼。
&esp;&esp;想到这里，魏六早已盲了的眼睛有些发酸。
&esp;&esp;可惜，老妻年轻时吃过太多苦，早早过世；儿子倒是健壮孝顺，娶来能干的妻子，生下可爱的孙女，夫妻二人却在一次外出行商中遇匪身亡。
&esp;&esp;他只剩下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孙女了。
&esp;&esp;景涟自然不会怪罪。
&esp;&esp;于是魏六继续讲下去。
&esp;&esp;“还好贵妃娘娘救了小老儿。”魏六感慨道，“娘娘解围说那道汤面极好，很是喜爱，比平日里刘太监做的独特用心，多吃了两口。圣上喜悦之下，便让小老儿取代了刘太监做白案掌厨。”
&esp;&esp;景涟眉心一动。
&esp;&esp;按照魏六所说，母亲口味精细到连隔了一夜的鲜桂花都能吃出分别，各人手艺各不相同，难道母亲真的尝不出来那碗做坏了的汤面仍是刘太监手艺？
&esp;&esp;这样存心解围，不动声色的做法，又岂是一个疯子该有的举动？
&esp;&esp;“小老儿受贵妃娘娘赏识，方被提拔，自然该来给贵妃娘娘磕头。只是贵妃娘娘平日里不见外人，就连去园子里散步，也要遣退所有园中洒扫的宫人，只留贴身侍从，故而小老儿其实也没能入内拜见贵妃娘娘，只在窗下磕了个头。”
&esp;&esp;“贵妃娘娘那时正坐在窗下，闻声便抬眼望来，小老儿不敢擅自抬头偷窥娘娘尊容，只匆匆瞥到一眼——娘娘的容光，当真只有九天玄女才能相提并论，就连月中嫦娥见到，也要掩面羞愧万分。”
&esp;&esp;兰蕊问道：“贵妃娘娘的容貌，你能描绘出来吗？”
&esp;&esp;她不知周逐月当日所说的狂悖之语，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奇怪，却不质疑，只开口依言询问。
&esp;&esp;魏六果然有些为难。
&esp;&esp;擅自传说宫妃容貌，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死罪。
&esp;&esp;不过魏六倒不是因此为难，他泄露行宫隐秘，传出去已经是死罪，不差这一桩。而是因为他并未习过画像之术，不知怎么描述才好。
&esp;&esp;不过好在景涟善画，靠着魏六磕磕绊绊的描述，她添添补补画出了贵妃的画像。
&esp;&esp;老实说，这幅画像一定有很多失真不足之处，但即使它有七分不似，只剩三分写实，都足够景涟确定，这画上的女子，美则美矣，与她印象中扶云殿里的母亲没有半分相似。
&esp;&esp;啪嗒一声。
&esp;&esp;景涟手中的笔终于跌落下来。
&esp;&esp;她感觉有些发寒，只凝视着那幅画像，身体坐在原地，心绪却翻涌不休。
&esp;&esp;耳畔是兰蕊磕磕绊绊的声音——这幅画像显然也吓到了兰蕊。
&esp;&esp;兰蕊绞尽脑汁又问了些问题，转头心惊胆战去看景涟时，只见景涟坐在那里，面色木然。
&esp;&esp;被兰蕊这样看着，景涟忽然回过神来，挥了挥手。
&esp;&esp;兰蕊立刻会意。
&esp;&esp;她再度轻咳一声，示意将魏六祖孙带下去。
&esp;&esp;这对祖孙当然不能放走，周逐月的错误不能再犯。
&esp;&esp;景涟不至于杀了他们，但这对祖孙出现的巧合与怪异程度简直无法掩饰，似乎也根本不打算掩饰。
&esp;&esp;他们一定有问题。
&esp;&esp;或许他们和周逐月一样，是有人存心送到她面前，说出这番话来误导她的。
&esp;&esp;又或者，他们的话，其实是真的。
&esp;&esp;景涟想起自己悄悄打探过的那些消息，双手在袖底缓缓攥紧。
&esp;&esp;她纤长的指甲刮过袖口精美的刺绣，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，景涟却恍若不查。
&esp;&esp;她喃喃道：“我要回宫。”
&esp;&esp;兰蕊劝道——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劝，但还是本能地开口：“公主……”
&esp;&esp;“我要回宫！”景涟猝然起身。
&esp;&esp;自己的母亲，原来很有可能不是自己的母亲。
&esp;&esp;自己的父亲，或许也未必是自己的父亲。
&esp;&esp;这是何等荒谬，何等可笑之事。
&esp;&esp;倘若此事为真，那她算什么？倘若此事为假，蓄意欺骗她的人又在图谋什么？
&esp;&esp;景涟一把扶住桌角，手指却在轻轻颤抖。
&esp;&esp;诚如她对丹阳县主所说，皇宫中风波诡谲，其实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个地方。
&esp;&esp;景涟自幼长在宫中。
&esp;&esp;她当然不会轻易听信一面之词。
&esp;&esp;今日来见魏六之前，她其实也做过别的准备。
&esp;&esp;但今日见到魏六之后，她做的那些准备，却像是在不断佐证魏六所说的话。
&esp;&esp;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忽然攫住了景涟，令她几乎想要冲进福宁殿，抓住父皇，问他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。
&esp;&esp;她的身体微微颤抖，最后终于止住。
&esp;&esp;景涟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，方才那种慌乱与茫然尽数敛去。
&esp;&esp;“回宫。”她静声道。
&esp;&esp;景涟当然不会冲进福宁殿，做出不理智的事。她只是不能再如计划中那般，留在郑王府过夜。
&esp;&esp;她或许能在别人面前伪装出无事，但这世间至少有三个人，她绝对无法欺骗过对方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