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贵人同在宫中这滩泥潭里打滚儿,深知能在弱肉强食的宫廷做到这个地步,已算是极限。
总不能要求一个身处‘丛林’的人,在自保时必须顾及周围的花花草草秋毫莫伤。
春贵人无意识叹了口气,蓦然想起了那句——‘坠茵落溷’。
无疑,六公主是有本事当‘风’的人,招招袖便能吹灭他们这些无用且碍事的‘花花草草’。
但从六公主的行事处置来看,似乎从未起过半点变成‘风’,然后高高在上去操控别人命运的念头。
甚至,还见不得旁人意图当‘风’,所以当时会那般警告她,不许胡乱对八公主伸手。
六公主是个很矛盾的人,若要用一味中药形容她,那一定是黄连。
分明有清热泻火解毒的良效却以大苦大寒令人闻之色变。
春贵人想。
正因六公主的两面性,春贵人愈发不敢在她给出的二选一中轻易下决定。
去,怕又钻进什么圈套。固然六公主本性不坏,不大可能真正害人,但世事无绝对,上午她分明看见了六公主说话时,眼底流动的丝缕恶意。
不去,‘称心如意’四个字又一直勾着她。
她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,从此只能看四四方方的天地,可到底压不住心底妄念,念着宫外的人和世界。
称心如意——当真是她心中所想的‘如意’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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酉时一刻。
容淖提裙踩在浑河边上,任由细细密密的青草没过鞋背。
“马上拔营回宫了,公主咱们回吧。”嘠珞左右张望,四周除了那座桥洞垮掉的废桥与几处弯曲矮坳,再无一人,不由催促道,“都这个时辰了,春贵人肯定不会来了。”
“再等等,还没到酉时二刻。”容淖道,“我口渴,你去替我取些水来罢。”
嘠珞素来拗不过她,只得转身回去取水。
刚走出两步,嘠珞没来由一阵心悸,下意识回首,只见容淖好生生站在河边。似乎是嫌等得无聊,一手拽着荷包穗子玩儿,一手配合穗子起落频率往河里丢石子儿消遣。
嘠珞悄悄吐了口气,暗骂自己一句‘净会胡思乱想’,加快步子去取水。
脚步声越来越远,直至消失。
容淖回头确认一眼,拍干净手,提裙走向废桥。
这座废桥是连拱样式,对岸的桥洞被冲毁了几处,桥面并未真的断裂,之所以废弃,是因为不够稳固,随时有垮塌的风险。
容淖拾阶而上,桥面倒算高,极目四望,屹立正东方的皇帐金顶最为耀目。
容淖怔然望向皇帐方向出了好一会儿神,才慢慢收回眼。目光划过从上游方向逶迤而来汇合的祭祀队伍,落到小径尽头那道行迹鬼祟的人影身上。
果然来了。
容淖若有似无勾唇,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。
快入夜的河风携卷凉意朝她袭来,胭脂色的满绣倒袖宽大盈风,霞光镀亮袖口缀的金银线,星河一般,煞是好看。
她下颚微扬,如即将抖擞展翅的神气鹄鸾。
不过,这鹄鸾的去处并非翱翔於天,而是从废桥一跃而下,一头扎进了浑河水中。
胭脂浸水,星河沉没,飞鹄断翅。
春贵人在距河岸十步开外,亲眼目睹了这一幕,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,瞪圆的双眸堆满不敢置信。
难怪要问她会不会凫水,原来是要舍命犯险送她一份大功!
难怪特地这个时辰,这个地方……还难怪什么……
情急之下,春贵人脑子里像裹了团浆糊,混沌不清。好在脚比脑子反应快,几步冲到河边,扎进水里救人。
容淖跳水的地方距岸边不算远,水流也平,但比目之所及更深。春贵人费了些力气才游过去,单手托住她的腰,往岸边带。
容淖坠下去时连续呛了好几口水,口鼻火辣,头昏耳鸣,意识几乎溃散。
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,这一刻,濒死的恐惧凌驾于所有谋划之上,促使她去抓最后一根‘浮木’。
然而身上压抑十多年的病痛似在这瞬间全盘爆发,痛楚彻骨,挣扎求生的手最终只能无力困束于深流河水。
沉寂如她在宫中长大的年岁。
迷迷糊糊间,容淖仿佛听见是嘠珞在崩溃大叫,“来人,来人,公主落水了!”
精疲力竭的春贵人与踩水疾跑过来的嘠珞合力把容淖推上河岸浅滩,上气不接下气制止道,“不许、不许再嚷了,公主还有意识!”
说话间,她强撑着替容淖弄出口鼻里的水。
容淖咳嗽一声,双眼缓缓睁开,又无力上,总算不是气若游丝了。
春贵人知道她醒了,急声问道,“你既说坠茵落溷,各人自有各人的命,不能横加干预。那为何还要舍命送我这个称心如意?”
容淖唇角翕动,微不可闻吐出几个字,“……不……高兴。”
然后以目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。
春贵人一愣,不敢置信看向她湿水后绯如血色的衣裙,立马想起上午她刚从皇帐出来那会儿,摸着红肿的额角似乎也说了一句‘虽然是自找的,但还是不高兴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