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季澄嗯了一声,车子停在公寓楼下,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,细细密密的,落到鼻尖上,转眼就化了。
他仰起头,望着空中旋成一团追逐的雪花,像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,“我可能…要回国了。”
四个月后,纽约,肯尼迪国际机场。
梁季澄办好行李托运,和前来送机的老友告别。
“一定要走吗,”白帮主无不惋惜地说,“我会每天想念你,难道我在你心里的地位真的比不上你的青梅竹马?”
梁季澄没说话,往他胸口捶了一拳。
“好吧,那祝你好运,”白帮主转头笑了,给了他一个拥抱,“希望这一趟追爱成功。”
梁季澄欣然接下这份祝福,“谢谢,要是来中国的话,记得随时找我。”
“当然,”对方说着挤了挤眼,“如果你们愿意的话,也可以来这里结婚,我在家等你们。”
现在提结婚还为时过早,但梁季澄没有反驳,“一定,告辞。”
轰鸣声渐渐远去,波音777巨大的羽翼划过长空,在天边掀起一束尾云。梁季澄将头靠在座椅上,沉沉睡了过去。
此刻距离飞机降落浦东机场还有十四个小时,趁这个时间,诸君也许愿意和我一起,回顾一下他们的前半生。
在很久很久…啊不,是二十三年前,梁季澄年方六岁,还是个身高不过腰的小屁孩,而江冉呢,个头比他高一点,年龄也比他大一岁。
江冉的名字来自他的妈妈隋文娟,他们生活在一座世代为江水滋养的城市,隋文娟希望儿子能像江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,明亮而耀眼。
但很可惜,有梁季澄在,隋女士的希望便落了空。
不光是她儿子,旧厂区所有的灵气,仿佛都被抢来放在梁季澄一个人的身上。
这一片属于塑料厂的家属区,厂子是国有企业,从建成开始便承包了这座城市大部分的荣耀。厂里职工众多,上到元老级骨干,下到刚毕业工作仨月的大姑娘,任谁见了梁季澄,都会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,再往他粉嘟嘟的小脸上摸一把——这孩子长得,太喜人了。
梁季澄这幅老少通吃的样貌,几乎全部遗传于他的父亲,一个称得上红颜薄命的男人。
虽然这个词从发明出来就不是给男人用的,但梁季澄的父亲却是个例外。
梁季澄的父亲叫梁又宁,生就一副好面容,要不是当年的大众审美偏向硬汉而不是奶油小生,说不定能走上大荧幕当明星去。可是对于一个男人,这样的美貌太过阴柔,也太过无用了。虽说男生女相多富贵,但好运并没有降临在梁家人身上。梁季澄三岁那年,梁又宁自杀而亡,紧跟着一年以后,梁季澄的母亲也离他而去,只剩奶奶和四岁的孩子。
梁又宁的亲妈也姓梁,老太太年过六旬眼不花耳不聋,早年作为塑料厂响当当的一号人物,性格说好听点叫泼辣,说不好听点,叫泼妇。梁老太似乎从来不懂得与人为善的道理,她每天的行程很简单,白天在外面跟人对骂,包括但不限于年轻时就吵了一辈子的同事们;太阳落山就回家数落自己那没良心的儿媳,还不够的话,就连人见人爱的孙子一块儿捎上。
唯一舍不得骂的,是她的宝贝儿子,老太太把儿子的死全部怪在了梁季澄母亲的头上,认为是这个吃里扒外的丧门星克死了自己儿子,连带着对梁季澄也看不顺眼。
但不顺眼归不顺眼,梁老太天天跟人吵架,也不耽误她尽到一个隔代长辈的职责:照顾孙子,一日三餐,衣食不缺。
此等身世,梁季澄从小听到最多的,就是大人们在夸完他之后,紧随而来的一声叹息,可惜了,生在那么个人家。
和梁季澄相比,江冉要幸运一些,虽然他也是从小没了爹,不过他父亲是厂里事故走的,工厂给了一大笔抚恤金,还把江冉他妈调到了相对清闲的后勤岗位,每天下午不到五点就能回家给孩子做饭。
比起亲妈给他起的这个充满希望的名字,江冉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聪慧,相反,他算是同龄人中实心眼儿的佼佼者。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捉迷藏,人家数完数就回家吃饭了,只剩江冉一个人还傻乎乎的藏在树缝里等着人来找,要不是隋文娟找不着他,大晚上打着手电把儿子拎回家,说不定他能藏一晚上。
经此一事,隋文娟便不让江冉和那些“坏孩子”玩了。这对其他孩子算不上什么损失,无非是少了个反应慢一点的跟班罢了,但是对于年仅七岁的江冉,无异于失去了童年的半边天。深受打击的江冉不想和伙伴们分开,又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,只能每天搬着小板凳坐在墙边,或者趴在自家窗台上,眼巴巴看着曾经的同伴在楼下打闹。
至于梁季澄,他的日常活动比江冉高级一些,一般梁老太在进行社交的时候不会把孙子带在身边,梁季澄一个人在家待的无聊,会翻看父亲留下的书。
梁季澄会认字,认识的还不少,母亲走之前教过他,他自己又对着字典学了一些。然而他再有慧根,那些文学作品对他来说还是太过深奥,梁季澄都快把前几页的内容背下来了,也不知道那些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。
除了书,书架的倒数第二层还摆着他父母的结婚照。梁老太不知出于什么心理,梁季澄母亲走后,她把关于儿媳妇的东西全都扔了,唯独留下这张照片——大概是念在上面还有她儿子的缘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