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不要后悔。”
“我求之不得。”顾影双眼眨也未眨,“待到沈先生大婚那一天,我和西泽一起为大哥大嫂敬酒,祝你们花好月圆、百年好合。”
沈时晔隔着遥远的距离冷意森森地盯了她一眼,忽然反手将戒指扔出了露台外面。铂金与钻石在空中折射着绚烂绮丽的光彩,如烟花般转瞬即逝,咚地一声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湖里。
“少爷!”阿良受了惊,想要阻止,但已来不及。
他陪伴了沈时晔三十二年。这是人生里的第一次,少爷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逼自己做了断。
他心中巨恸,叫来厅外的所有佣人,“去找,都去找!”
虽然心里很明白,湖水千丈深,这枚戒指永远也找不回来了。
直到顾影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,聂西泽的宝蓝色轿跑驶上那条种满鲜花的主干道路。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,是不情不愿,被连哄带骗地要挟过来。他用热烈的火焰鸢尾迎接她,那时他们正在热恋中。而今她离开,沿途已经换上粉白色的洋桔梗。
洋桔梗的花语是双重的谜语,一面是“永恒的爱”,另一面是“无望的爱”。在谜底解开之前,猜谜的人不知道答案是什么。
他们的谜语已经解尽了,顾影要去解下一个谜语,他留在原地,握着谜面,两手空空。
花道很长,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,轿跑在盘山公路上拐过一个弯,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。
阿良默默陪在一旁,按下遗憾的念头,正想劝诫他进室内,别在外面吹风。只是还未开口,却见沈时晔双手撑在栏杆边缘,一瞬间翻出了露台,从两层楼上纵身跳进了湖水里面。露台边,只剩西服和领带在风中飘荡。
楼上楼下的客,环境清幽,青竹修长,几无人声。沈时晔走进茶室时,清隽的身影被斜阳在地面拉得很长,脸色消瘦而苍白,似玉像被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雾。
打了照面,聂东煜才惊觉,传闻竟然是真的。那个女人拿了三个亿离他而去,而他大病一场。
聂东煜觉得很不该事宜都是他远程安排的,顾影走过去向他道谢,又问潘师良,是否可以帮她找个箱子,好方便她打包东西。
潘师良为难地看了眼沈时晔,他已经一言不发走上了露台,背影看上去冷淡而疲惫。
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,衣帽间那些高珠和礼服她不会带走,更衣室衣柜里只有各种薄纱丝绸半透明的睡裙和内衣,拉开床头柜,里面扔着半盒没用完的套。
合上抽屉时,她没控制住力气,“砰”地一声,在清冷空旷的卧室里沉闷地回响。
……没有哪对正常的男女朋友是这样。
最后她只带了一箱书走,珍贵的手稿、存了重要数据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夹在手肘间。聂西泽来接她,因为不被允许接近,车子停在了半山外面的桥上。路太远,阿良吩咐佣人帮她把书箱搬出去。
傍晚的半山又开始下雨。
也许年纪大了,见不得离别,阿良伤感起来,“雨天路滑,影影小姐,你慢慢地走啊。”
他抬起半皱的眼皮,看向高台之上的男人,心里存着一线期待,希望他能说点什么。两个人就算不能走到最后,到底也共享过一段好时光,哪怕只说一句“前程似锦”,也算体面了。
可沈时晔站在露台上,不说话不挽留,只是蹙着眉,那种女人多得是,有什么好留恋的?提壶为沈时晔蘸了茶,他问他要不要见一见这里的粤剧首席?
“据说是红线女的徒孙,你若是喜欢傲气的、清高的,那这种阳春白雪的艺术家,比谁都合适。”
沈时晔面容沉默,只在聂东煜有意无意地影射了顾影的时候,眼神有了微微的波动。
港媒总说他喜欢捧角作消遣,其实只是黎宛央爱听戏,他尽孝作陪而已,不知怎么以讹传讹传成了那样,连聂东煜都信以为真。
换做平时,他一定已经动了怒,不许别人说顾影一句不好。可是
“东煜,我不如你运气好。”他一只手用力按在聂东煜肩上,力道大得不像个抱病之人,只是嗓音倦哑,“所以你这个被上天眷顾之人,是没有立场劝我的。”
聂东煜尚且不知自己有个儿子在骆诗曼肚子里,真真切切地迷惑不解起来,追在后面问,“你在说什么?”
沈时晔出门对着竹林抽烟,他本是酒瘾烟瘾都控制得严密的人,却在一夕之间沉疴入骨,谁都劝不住。
潘师良这几日从心痛、惊怒再到破罐破摔,已经被迫接受了他家少爷的颓然不振。老人家被气得赌咒发誓,再也不管他的事,此时却站在沈时晔身侧,满目怆凉惊痛。
沈时晔弹了弹烟灰,“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?”
“少爷,我刚刚在这儿遇见了顾小姐。”
沈时晔怔然,在意识到之前,指间一松,香烟夹着红星簌簌落进了竹林下方湿润的泥土里。
近来在他身边服侍的人都知道,顾影的名字提不得。半山的别墅一重一重落了锁,谁也不许进去。阿良不知是老糊涂了,还是有意为之,一开口,就触及了他心底的禁忌之地。
沈时晔疲倦地用指骨抵了抵眉心,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不关心,“她还好?”
“她……”阿良欲言又止,“要不,你去看一眼吧。”
聂西泽今日宴请一位和他合作多年的德国教授,因对方表示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感兴趣,便特意定在了这处茶楼。
顾影在家里闷了几天,被聂西泽三令五申带出来透气,顺便也帮他打下手。她去前台和总厨确认了菜单,走回包厢时,竹影斑驳,映在她白皙的侧脸上。
春光正好,她走在美丽的光彩中,不知有人正带着满身萧瑟风霜,一步步逼近她。
“顾影。”
她愕然,回过心,蔓延至身体深处的,不知道还有多少。
沈时晔一寸寸地看着她的身体,如同自虐。按在她细瘦肩膀上的双手,不可遏制地一阵阵发颤,一股锥心之痛瞬间穿透了心脏。
他不能想象,顾影是被他家里人虐待过了,又带着这一身的伤为她的母亲下葬。
痛意循环往复,他难以呼吸,一阵窒息感铺天盖地。
他一直以为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送走旧人,迎来新人,他总有好起来的那一天,如今才知,是他低估了情之一字。
沈时晔深深地吸气,缓慢地呼气,心脏变成了一枚腐烂的果实,萎缩着、蜷曲着,连接神经末梢,再也舒张不开。
他是爱神的病人,沉疴入骨,再也好不起来了。
辜负了她,天父要罚他用一生来赎罪。
顾影恼恨得气喘吁吁,眼眶、鼻尖通红,恨沈时晔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给她留。她用双手不停地推搡着他,脚尖膝盖踢着他,拳打脚踢,在他永远笔挺的西裤上留下一道道神,拜托,这种冰凉的枕衾坐起,大口喘着气,掌心死死按住急遽跳动的心脏,告诉自己,那只是梦。
可是丽然提醒他了,这不是梦,在别人眼里,她和西泽就是天作之合,像一棵枝干上的花,永远生长在一起。
他缓了很久的呼吸和心悸,久到丽然都觉得古怪,才说,“好。”
分别时,丽然给他留了地址,邀请他得空时来生物所做实地考察。
于是他得到她的新地址。
几天后,顾影收到一只包裹。她以为是器械之类的东西,举着剪刀三下两下拆了外面的牛皮纸,掀开木盒,打开旧报纸,猝不及防地看见一支手表。